静漪说:“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儿的,都要清楚,再不离开,就没有时间了。今天不是遇到我,你恐怕已经和长荣号一起沦陷。新近被逮捕的人不少,你要当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般信念坚定。”
“我明白。但我应该相信我的同志。而且在我的工作没有完成之前,我是不会擅自离开的。”戴孟元说。
静漪点头。半分都不意外。她见过他身陷囹圄,也见过他面临险境。他都无所畏惧。
“你也许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她说。
“代价再惨重也不可怕,只要能成功。这段时间,陶系不但将辖下根据地一一击破,还将余党逐出、迫其转移。从前都以为陶骧是大规模集团作战的好手,没想到游击战术也擅长。”戴孟元转身,背对着静漪。
静漪听他提起陶骧来,语气虽淡,但掩饰不住的是冷酷和讥刺。她只觉得这些刺全都扎在了她心上,可是她没有时间在这里疼痛。她说:“的确如此。不过在我看来,费玉明在城中的大搜捕才更有破坏力。”
她看到了他攥的紧紧的手,青筋毕露,显然他内心是愤怒而且几乎难以遏制的。她甚至觉得他拳头上蕴藉的力量,如果对她爆发出来,她也许会被毁灭的。
“你知道多少?”戴孟元问。他顿了顿,没有听到静漪立即回答他,“逄敦煌调查过我。他应该跟你说了吧?”
“你的事,该知道的我都知道。”静漪清楚地回答。没有否认从逄敦煌那里得到的消息,可也没有承认。
戴孟元沉默片刻,说:“为什么不干脆装作认不出我,或者干脆向陶骧说明白?”
静漪轻声道:“我仍希望你能全身而退。”
戴孟元转过身来,看了她。如此美丽的静漪,从前是静静深潭上一层柔波,而如今她虽然表面上仍如静水柔波一般,性子却已经有了身后这滔滔黄河之水的豪气……或许她从前也是这样,但她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这样一面。他并不了解这样的她。
“这是我欠你的。”静漪说。心肺都有尖锐的刺痛感。对她来说,当着他的面承认这些,无疑是最艰难的。“这是我欠你的,孟元。不是因为我……你不至于经历这样的苦痛。我如今只感谢上苍你还活着,我有机会能够再见你……我的确已经不是从前的程静漪了。我也不想再面对过去的程静漪。请你原谅。我可以帮助你,但我不是无条件地帮助你。趁着你的身份没有暴露,快些离开。”
戴孟元望着静漪。
她很镇静。
她是个温柔文弱的姑娘,热情而可爱,在他面前是那样的。但是此时她面对着他,是如此的镇静甚至有些冷漠。
“怕我们的过去,会牵累你么?”戴孟元问。
“是的。我冒不起这个险。我的今日得来不易。想来你是知道一些的。”静漪轻声说。
“我需要一张特别通行证。”他说。
静漪看着戴孟元。
戴孟元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心里却恶浪滔天。
长荣号被查封,通往苏联的通道被切断,第二通道的启用需要时间。看今天的情形,也许即便是打通了,也很快就会被查到,到时候会有更多人被捕,因此他必须设法将他们尽快转移。但是目前能去往苏·联的路上都重兵排布,严加防范,简直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如果能够有特别通行证,他们就能在短时间之内转移掉目前在这里的所有人员。只要安全转移了他们,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原本是个非常艰难的境况,但他竟然遇到了静漪。
“静漪,我本不该出现在你面前。而且我更不该违反纪律暴露身份。这实在情非得已。”戴孟元说。
“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事情我知道的越少,对你们来说越安全。”静漪说。
“这是临时决定的。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不会打扰你。”戴孟元说。
“那么……”静漪看着他,“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打算让我知道你还活着的?”
“对我来说,这是最后一条路。但没想到,你竟真的对我的字迹都记得清清楚楚。”戴孟元说。
静漪咬了牙关。怎么可能忘记……他给她的很多信,她都已经烧掉了,可是他写下的字字句句,像碑刻一般,是刻在她心上的。
“费法娴呢?”她问。
戴孟元没有回答她。他转了身,“你不用替她担心。”
“我想知道……费玉明是她的父亲,如果你和她都出了事,她父亲怎么办?费玉明野心勃勃,想把这里变成他的领地。此时正大刀阔斧、勤勤恳恳地推行他的新政。他这么信任你,你应该也没少借着工作之便秘密转移人员和投运物资给根·据地。万一……到时候她要怎么办?你要怎么办?”静漪问道,似乎是非常好奇他的答案。
戴孟元说:“静漪,像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站到家庭的对立面去的。”
静漪脸色煞白。
“你说的对。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到如今,我甚至没有勇气再问你当年究竟是怎么逃脱的……所以我该祝福你,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静漪说。
戴孟元轻声说:“谢谢你。”
“如果,这一次我不帮你呢?”静漪问。
戴孟元看着她。
静漪等着他的回答。
“静漪,你帮过我们。逄敦煌帮过我们。仕民和秀芳,都帮过我们。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曾经直接或者间接地帮助过我们。”戴孟元轻声说,“你心里清楚,我们并不是荼毒百姓的恶魔,对嘛?”
静漪望着戴孟元。
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日,他们面对面,谈的会是这样血淋淋的话题。他有理想,有热血,有坚强的意志也有远达的志向。他虽然也有软弱的时候……极少极少的,但是她见过。
“赵仕民医生……”静漪看了他。
“他诚心诚意想与秀芳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在我养伤的那段时间,他帮助过我。但我的事,和他没有关联。”戴孟元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坦然相告。
“好。我想想办法。”她说。转开眼不看他,“但是你要向我保证一件事。”
“你担心我会对陶骧和逄敦煌不利么?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戴孟元说。
静漪点头。这正是她要的承诺。
“那么,我先走了。”静漪说着,开了车门。
戴孟元仍然在望着她。
她只觉得他孤立的身影,仿佛越来越小。渐渐没有重量,可是他从前,就像大石块似的,总是压在她心头。
“你究竟是怎么逃过那一劫的?”她轻声问。
“我以为你真不会再问了。”戴孟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我们姑且都把它当成是一场真正的意外吧。若不是这一场意外,说不定现在我真的在大洋彼岸埋头就读呢。虽然我知道,就算我到了美国,你也还是会成为陶骧的太太……我们是绝无可能在一起的。倒是这场大火,让我明白,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过我。我唯一一次产生动摇,让我几乎丧命、失去朋友,也更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从那时起,我再不会受个人感情影响。为此我要谢谢你,也谢谢他们。如果有一日终于实现理想,这场意外,功不可没。”
静漪心头震颤,几不能语。
她的手扣着车门,抖的厉害。戴孟元看着她,不再说什么。河边清凉的风吹散了她的发,她低了低头,终于上车去。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戴孟元一定是在看着她离开的。
好多年过去了,他这么看着她离开,不过一两次……她总觉得这样的时刻,仿佛永诀。
疾驰的车子将路面的沙砾卷起,打的车窗噼啪作响。
细沙钻进她面纱的缝隙,粘到她脸上……使她将车子停进车库、看到在车库门口等着自己的张伯和秋薇时,沙尘满面,沟沟壑壑的,很是难看。
秋薇和张伯见到她虽有些吃惊但什么都没问。尤其秋薇,陪着她回去,简直一言不发。静漪也顾不上和她说什么,将自己收拾一番,听张妈说大小姐一家子马上就到、老太太让过去,也就马上带着秋薇出了门。
陶尔安夫妇特地将孩子们都带了回来。陶盛川见到外孙们自然是很高兴的。不久前在吕贝克医生主持下他因为肺部肿瘤动过一次手术,眼下正在康复期,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错。不过女儿和女婿劝他去国外疗养,他却并不赞同,宁愿在家中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