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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恨满金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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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九龙肩舆是坐不得的,锦书知道规矩,婉拒了他的好意儿,登上了妃嫔份例的代步。小小的竹篾轿儿顶上是蝙蝠祥纹的华盖,伞下燕飞柔软,风迎头吹过来,起起伏伏的飘荡着。

这场风波有惊无险,她捏了捏肩头,他要是晚来一炷香的时候,大约她就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会子好了,能畅快倒口气儿,她眯起眼,兀自受用,小竹辇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前星门。

“主子回来了。”早早候在房荫下头的金迎福晒得脸膛发红,停了辇先就地磕头,“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给贵主儿请安!”头在青砖上重重一碰,又慌忙起来躬腰搭手让锦书借力,笑得像朵花,“好主子,您真善性儿,还记得奴才呢,奴才好大造化!”

锦书下地笑了笑,“谙达客气了,您也是我的恩人,我能认崔总管做干爹,全赖您的举荐。”

金迎福腰哈得更低,“主子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奴才了!”说罢一笑,“果然佛家说得没错,种善因得善果,奴才原当这辈子完了,擎等着上安乐堂了此残身了,没曾想还有这一天。”

一行人进了惇本殿,远远一个太监闷头过来打千儿,“奴才恭请圣安,请贵主子金安。”说完了抬头咧嘴笑,看那满脸皮相,竟是芍药花儿。他边卷袖子边道,“万岁爷恩德,准奴才来侍候主子娘娘穿戴档。奴才老家祖坟上长蒿子了,乐得奴才直想打滚儿呢!”

皇帝道:“你少卖弄,朕要不是看你主子娘娘心疼你,早就一根绳子勒死你了。”

是啊,知情不报视同共谋,芍药花儿冒了一头冷汗。不过这金迎福是坤宁宫总管,他怎么也安然无恙,倒着实让人好奇。

他一面觍脸应着,一面偷眼儿觑金胖子,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突然醒过味儿来了——敢情万岁爷安排在皇后身边的耳报神就是他啊!听说万岁爷前头在太皇太后跟前,还像模像样的担心他对锦书不利,看来不过是替自己打掩护,怕人知道他处心积虑的算计皇后……乖乖,这万岁爷也怪不容易的,做皇帝真要有两把刷子才行啊!

过惇本殿上中路,却不见容嫔跪迎,只有身边的两个精奇嬷嬷伏在廊子下叩头。那奶妈子泥首道:“奴才恭迎圣驾,给贵主子道喜了!我们主子原该亲迎的,可今儿中了暑气,吃了早膳突然厥过去了,这会子正请太医诊脉呢。容主子惶恐极了,说御前失仪是死罪,爬也要爬来请安,谁知道实在起不来,就打发奴才们来请罪。”

锦书笑吟吟说罢了,心里明境儿似的,这哪里是中暑,分明是下不了这个气儿。原本还是比肩的,自己越了品级一下子蹿上去,她自然是极不舒坦的。

蔡嬷嬷又道:“容主子说了,回头好些儿了就到万岁爷跟前伺候。”

皇帝蹙了蹙眉,“叫你主子自去养病,朕这里用不着伺候。”说罢绕过工字殿角门往后头继徳堂去了。

宫里人备了冰湃西瓜和甜碗子给他们解暑,皇帝接了块瓜慢慢吃了,漱口盥手拿巾栉擦拭,盘腿坐在炕桌前,执起朱砂笔,边蘸墨边道:“你如今晋了皇贵妃,这里的起居规制已经不适宜了。回头让金迎福上翊坤宫张罗张罗,你搬到那里去。”

宫里桩桩件件都有定例,这毓庆宫本朝是用来放皇帝藏书的,并不作妃嫔居住用。翊坤宫只比坤宁宫略小,她现下统理六宫,再住这里的确不合适了。

锦书起身蹲福应个是,只道:“我怪舍不得这里的,说实话不想搬。”

皇帝眼睛盯着通本奏章,嘴里葫芦道:“那不成,人说夫贵妻荣,朕是天下之主,倒叫婆娘住小屋子,又不是外头糊涂官员的小老婆,没有这个道理。”

锦书扭身过去收拾案头的古籍,笑道:“这话说的!您不是混账官员,我可不是小老婆吗!”

皇帝不说话,提笔落御批,半晌唔了一声才道:“少混说,后宫无后,你就是内当家的。朕的主都作得,独一份儿的体面尊贵,谁敢说你是小老婆?你是朕的正经媳妇儿哪!”

锦书掩嘴笑,“奏性儿!叫人笑话!”

“当真的。”皇帝嘴角绽出自在的花,“我眼下是有妻万事足,要是北方战事能够平定,就更齐全了。”

也说不清的,她心头猝然一惊,嗫嚅着想去问,又怕得个干政的名声,只得抿嘴把话咽了回去。

转身到月洞窗前坐下,搭着窗下鸡翅木栅栏往外看,只觉得脑子里晕沉沉没有主张,恍惚要出大事似的。

风渐大,前晌还响晴的,一转眼阴云密布,天上鼙鼓似的雷声滚动。

她起身合上窗屉子,那格子上蒙的窗户纸无声的股胀了下子,她收回手悠乎一叹,要下雨了。

天一气儿黑下来,骤雨打在雨搭上一阵紧似一阵,电闪雷鸣,猛一个霹雳就照亮半间屋子。

李玉贵掌了灯正准备送进来,走到门上听见里头瓮声说话,脚下就顿住了。

皇贵妃喃喃,“吓死我了……”

皇帝嗤笑,“这点子出息!他打他的雷,哪里就劈得着你!”

“那你撒手,谁要你搂着!”皇贵妃使起性子来,窸窸窣窣的推人,“你上前殿去,人家发了痧,病中正要圣驾体恤呢,你杵在我这儿干什么?”

皇帝讪讪道:“没见过你这么大方的,自己的爷们儿往别人那儿推,这算什么事儿?回头又锁门不叫我进来,你仔细了,再有下回我不饶你,我要……”

后面那声儿说不好,大约就是万岁爷嘴里念叨的“大雅之声”吧!李玉贵摸摸鼻子退了出来,金迎福见他把灯搁在了明间条案上,不用问,什么都知道了。背手咂了咂嘴,“马六儿,你小子别发瘟了,小本儿呢?擎等着记档。”

敬事房马六儿抱着胸倚在大红漆柱旁,笑道:“记什么档?你见过万岁爷临幸皇后主子还记档的吗?慕容主子的风光,就连皇后在时都及不上的,这档啊,往后都免了。”

李玉贵歪头嘿嘿一笑,“你们是没瞧见,那语调儿,那举止动作,真像寻常两口子!以往咱们万岁爷是什么人啊?别说咱们做奴才的,就连那些开了脸的小主儿,在他老人家面前也是提心吊胆的伺候,谁敢让圣躬不自在?偏咱们贵主儿,发脾气使性子,万岁爷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还要想法子哄着、捧着。这世上一物降一物,真真一点儿没错!”

几个人拱在一起斗牙签子,马六儿瞜一眼西洋座钟,玻璃罩里的两个鎏金家雀儿来回的扑腾,子母针合上了,下头的金坨坨哒哒的摆动,清脆响亮的鸣了十二下,午正了!

“主子爷好兴致啊,时候还早呢,怎么这会子宠幸?”

李玉贵呲达他,“管什么时辰,你没见天都黑了!这种事儿还要看风水掐点儿吗?主子乐意,你敢多嘴,仔细主子爷赏你一顿好嘴巴,再抓你去立旗杆!”

马六儿下意识揉了揉脸,“我就那么一说,谁活腻味了捅那灰窝子!”

李玉贵拿肩攮了攮金迎福,“先头娘娘在园子里怎么样?”

金迎福一摊手,“横竖就那么的,能滋润到哪处去?女人哪,前半辈子活男人,后半辈子活儿子。想头都掐了,喘一天的气儿算两个半天的,还稀图什么?太子爷‘那头’念经,先头娘娘在园子里敲木鱼拨佛珠,大约也是苦熬。我前儿上那儿送阿胶去,皇后主子没见我,倒和园里管事儿宋太监混聊了两句。那狗东西就会打哈哈,满嘴黄腔,张口闭口的闹了亏空,我估摸娘娘那儿也不怎么受用,要点儿什么,九成一大半填了那无底洞。”

马六儿直叹气,“可怜儿的!您没和万岁爷提一提?”

金迎福摇摇头,“万岁爷是能听人劝的吗?我一个草芥子样的奴才,还不够万岁爷动动小拇哥的。再者这会儿有了差使,更不能说了。”

三个人唏嘘一阵儿,看见一个大丫头挑着提炉进来,金迎福嬉皮笑脸的招手,“小香香姑娘,来来!”

小香香放下手上东西来蹲福,“金谙达什么吩咐?”

金迎福吊着嘴角傻笑,“芍药儿没和你在一处?才到贵主子跟前当差习惯不?这会子可好了,贵主儿多体人意儿啊,把你从乾东五所拨到这儿来,从今起也省得芍药儿来回跑,馋嘴猫儿似的白惹人笑话儿。”

李玉贵这才明白,原来这小香香正是芍药花儿的菜户,那天芍药儿摸的人就是这位。他没正经起来,笑嘻嘻地凑过去嗅了一口,“这名儿起得好,芍药花儿有福气,得了这么个齐全人儿。”

小香香也不是随便人,和芍药儿虽是搭伙过日子,时候长了也有感情,遇着这些不要脸的调戏当即就拉了脸子,“谙达们有话就好好说,要是没示下,我就忙去了。嚼这些没意思的蛆干什么?甭管芍药儿怎么,同你们什么相干?在一处当差大家谦让,闹起来好看相么?”

三人被她一通数落悻悻的,金迎福清了清嗓子说:“大家玩笑话,别当真嘛!你不乐意,下回不说就是了,可别嚷,万岁爷在里头呢!”又道,“你喊个人,兑一桶温水抬来,摆在东梢间知不足斋门前,备着主子用的。”

这话倒叫小香香闹了个大红脸,青天白日的要温水,那是个什么事儿呀!金迎福这个烂肠子的,不派别人偏派她,她是针线上的,原不该管这些,不过既是主子要用,也不好说什么,诺诺应了便去办了。

雨点子把窗户纸淋了个透,天还是暗,真像是到了夜里似的。锦书挣了下,“我去掌个灯吧!”

皇帝紧了紧胳膊,重又把她拖回怀里,“这么的躺着说会子话。”

她扭了扭,出了一身汗,头发裹着脖子,说不出的难受。抬手捋了捋鬓角抱怨,“怪热的,这一身泥浆似的,埋汰死人。”

皇帝叹了叹,“凑合着吧,哪来那么大气性儿?”

她在他腰肉上拧了一把,那身条儿颀长,肌肉结实却不显粗犷,她真还仔细触摸起来,碰到他身上斑斑伤痕,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不踏实。

这身伤是他攻打大邺,把她的宗族赶出帝都落下的,自己嘴里说恨他,到如今竟是须臾离不得他了。真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上辈子不知欠了他多少,这一生要拿所有来偿还。

皇帝像太皇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叫她抚得舒坦,热乎乎的身子又贴上来,暧昧地在她耳边低喘,“这样指东打西的什么趣儿?好媳妇儿,接着来……”

锦书推他那可恶的嘴脸,“你正经些,忒缠人我又要打发你了。我知道你的心,也待见你专宠我,可宫里这么多人巴巴儿指望着你,你还是勤翻翻别人的牌子,雨露均沾的好。”

皇帝沉寂下来,怅然道:“这事容后再议,也不是我说成就成的。”自己是个认死理儿的,既然得了宝贝,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垫桌脚的木头疙瘩,从此六宫怕是要守活寡了,单宠她一个都宠不过来,其他妃嫔就靠边站吧!有了子息的是造化,没有的,往后也别指望了。横竖自己皇子皇女也够了数,今后不生养也不打紧。

他又惦记起锦书的病症儿,随手拉她的腕子来把,半晌问:“严三哥的药有成效没有?我瞧你的脉象平缓了许多,也不冲了,只有点虚,调理调理就好了。”

锦书嗯了声,“近来小肚子里不太冷了,我想是那几帖暖宫药的功劳。”

“这就好。”他抽回手臂坐了起来,往窗上看,这阵雨更急,雷声隆隆响得聒噪,他记挂起朝里的事,心头又不免烦闷。

锦书有些迷惑,看他那样子,也吃不准是不是哪句话触痛了他,忙掩了衣襟谨慎道:“怎么了?是遇着了棘手的事儿?还是奴才说错了话?”

皇帝缓缓道:“不和你相干,前儿有外埠折子来报,说今年是奇了,陕北入夏之后多雨水,榆林大仓里上年积的谷子竟霉了十万石。正是剿鞑靼的档口,粮草损耗,真是天灾人祸。”他抚了抚额头,“愁死人了!朝局虽不动荡,可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儿实在是多,去年的秋赋、海关厘金、粮漕、盐漕、各地义仓赈灾、户部亏空盈余……样样儿叫人费神,长十个脑子都不够用的。还有漠北战事,看来少不得御驾亲征。那个弘吉驸马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用兵谋略不像游牧民族,倒有些中土的习性儿。朝廷几个车骑校尉,钦封的二品副将,在他跟前都成了手下败将。节节败退,城池一座接一座的失守,漠北大片都落进敌军手里了,我泱泱华夏,怎么容得异族一再挑衅?朕要去会他一会,六七年没上战场了,当是练练手吧!”

他叠叠说了一车,朝政大事她不懂,也不好插嘴,可他说要御驾亲征,她猛地惊醒过来,不安道:“要打仗么?你要出征?刀剑无情,叫我怎么才好?”

皇帝笑着去捏她的脸颊,“你安生在宫里主持宫务,等朕凯旋就是了。”

她却缄默下来,靠着炕头的什锦小槅子发怔。她活了这十六年,说长也不长,九年前紫禁城里的刀光剑影还像昨天刚发生似的,脉络清晰的刻在她脑子里。她一夕失去所有亲人,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了。他曾经是祸害她全家的仇人,现在是她最亲密的丈夫,她可以放下一切身外事,唯独放不下他。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眼,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腰,喃喃道:“我不叫你去,打仗太可怕,要死好多人……你别去,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子活。”

皇帝有些意外,她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尊贵的出身,矜持典雅是深深融合在血液里的。端庄得久了,突然有这样的小女儿情态,叫他措手不及又受宠若惊。

“怎么还撒起娇来了?”他拿手捋她如墨的发,“朕是皇帝,这家国都是朕的,驱敌剿寇义不容辞。你放心,上阵杀敌自然用不上我,我单在御营行在里指挥部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嘟囔着,“奴才要随扈,路上照顾圣驾起居。”

“那不成。”皇帝摇头道,“长途行军,风餐露宿的,千军万马都是爷们儿,朕还带个妃子,像什么话?”

锦书别过脸去,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愈发小家子气了,可他此去吉凶未卜,她怎么能稳稳当当在这大英后宫,操持那些她并不愿意接手的琐事?

她暗自抹泪,恍惚天要塌下来了似的,固执地说:“你不愿意带着我,我自己想法子。”

他有点哭笑不得,“你能耐见长啊!想什么法子?”

“那你别管。”她哭得抽噎,“你是什么心肠?人家才……你就……”

皇帝无可奈何,抱在怀里腻声安慰,心头只一拱一热的难以自持。她是舍不得他,不愿意和他分别,要是他说出征,她照旧无动于衷才,那才叫人寒心呢!

他浅笑着瞧她,那半句话填实了,八成是“人家才和你贴心贴肺,你就要撂下人家”,这么想来太叫他振奋了!二话不说先捧着小脸“叭”地狠亲一口,一翻身压在身下,吃吃笑道:“就会哭!怪道说女人是水做的呢,我都要被你淹死了!”

她不答话,伸手钩住他的脖子,红艳艳的唇轻轻贴上来。皇帝闷声呢喃,“那册子瞧了?想是收获颇丰,眼见着大有长进呢!”

锦书看着他忙活,把胳膊搭在眼皮子上,噘着嘴道:“没良心的,存心要臊我!”

皇帝拉开她的手,贴着她的嘴角低声道:“别打岔,你才刚怎么着?停下来算什么事儿?”

锦书扭扭捏捏闭上眼,小小的梨窝里装着满满的甜蜜,别过脸道:“我怎么着?我什么也没干。”

“没干?”皇帝按住那纤腰轻浅的耸动,哑着嗓子道,“点了火就想逃,朕是叫你耍着玩儿的?”

她呜咽应着,眯眼看他,他脸上的表情极受用,因平日调养修饰得好,二十九岁的人,还像刚弱冠似的年轻秀气。那肉皮儿女孩子一样细腻,和不修边幅的庄亲王放在一块儿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外头雨声缠绵,他的汗滴在她胸口,温和的,仿佛一直流淌到她心里去。

“快说……”皇帝吻她,手臂紧紧圈着更加急促,“亲亲,快说!”

锦书脑子里一芒璨然闪过,暾暾绽出耀眼的火花来,不由自主拱起了身子,指甲几乎嵌进他背里去,“澜舟……”狂喜猛地将她淹没,她脱口呻吟,“我多爱你……”

心都悸动起来,欢喜到了极处,又觉得尘埃落定般的踏实。他拥着她附和,“我也是……我也是……”沿着额头一直亲下来,腻得蜜里调油,却似乎永远不足意儿,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到哪儿都带着,永远不分开。

天渐次放晴了。

头伏里,变天挡不住,所幸来去都很爽利。这场豪雨约摸也就两顿饭的工夫,云卷云舒,热辣的日头复照下来,枝头草尖的水珠儿转眼就蒸发得干干净净。树顶上的蝉被雨一淋中气更足,卯足了力道鸣叫,聒噪之声连成片,直扰得人受不了。

大中午的,几个小苏拉举着网兜在树下蹦跶,宝楹跟前的大丫头新儿卷起帘子朝外探看,不耐烦的呵斥,“耍什么把戏?不在荫头下待着,挑小主儿歇午觉的时候来闹,腚上皮痒痒了?”

一个苏拉哈着腰回道:“姑姑,我们奉了贵主儿钧旨,来给宝主子院子里捉知了猴。入夏了树上招热虫子,养心殿里清剿了一程子,贵主儿怕散到宝主子这儿来,扰了宝主子清静,叫我们捉一个是一个,回头蝉蜕送寿药房入药,知了猴咱们一通好造哪!”

新儿是锦书送来侍候宝楹的贴心丫头,原本是毓庆宫茶水上的,因着人机灵,又很有些魄力,就送给宝楹使唤。宝楹处世淡淡的,吃了亏也不计较,有新儿在身边,多少能替她周全些。

新儿见是先头主子打发来的也不啰嗦了,只问:“这知了猴能吃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姑姑出身好,不像咱们,穷山沟里来的,害了馋痨没法儿,挖空心思地找吃食。您不知道,这知了猴有一块地方是宝贝,就是这儿……”苏拉们笑嘻嘻指着蝉眼睛后头那一块说,“看见没有?鼓鼓囊囊又没接缝儿的,像个穿了胸挡的将军。回去拿锥子从虫子屁股里穿进去,像串糖葫芦似的,把那块对着火烤,烤得吱溜冒烟儿,这就熟了,盖儿一揭就能吃。那味道像鹿肉,又像是蟹螯,美着呢!”

新儿忍不住要反胃,啐道:“真馋出花儿来,也不嫌恶心!”说着缩回来放下了竹帘子。

宝楹才洗了头发,坐在杌子上叫小宫女拿纱巾吸水,笑着道:“说什么呢?外头怎么这样吵?”

新儿过来接手,应道:“没什么,是慕容主儿打发人来给咱们捉蝉,怕虫子叫得您歇不好。”

宝楹哦了一声,“难为她想着我呢!那虫子捉它干什么,这拨收拾完了又来一拨,多早晚是头?”

新儿道:“没事儿,那起子苏拉才进宫的,手上没差使,闲着也是起哄耍猴儿,叫他们逮去吧,说是逮着了还要吃呢!”

小苏拉们年纪不大,也就十来岁,正是爱闹嘴馋的时候,什么都敢上口。宝楹拨弄玉鼎子耳朵上的小环,想起改朝换代那会子。那时候她和母亲因为是大邺官员内眷,叫南军抓住了少不得下大狱,于是逃出来东躲西藏,住过破庙,还吃过白茅的嫩穗子,只这知了还真没尝过。

“我听说泉州有醉知了,大约他们是那么的吃?”

新儿笑道:“下等的杂役,哪里吃得那样考究!他们是现烤现吃,小主儿别问,没的叫您作呕。”

正说笑着,外头门上小太监进来打千儿,“回小主儿话,才刚北边顺贞门上来人说,咱们太太在神武门外头候着,要往里递东西呢!”

宝楹愣了愣,这不年不节的,宫里有规矩,召见家里人得有主子娘娘口谕,报内务府,通知敬事房,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她忙让新儿挽发,又嘱咐,“你先上神武门去,请太太稍候,我这就到贵主儿那里请旨去。”

新儿看看座钟道:“这会儿正是贵主子歇午觉的时候,指不定万岁爷也在,您这么贸贸然去,贵主子是没什么的,只怕惹万岁爷不高兴。”

她犹豫起来,进退不得,猛想起今儿是自己的生日,旁人不记得,自己的娘是时时放在心上的。又是感慨又是焦急,盘算了一下道:“你瞧瞧盒子里,我记得还有五十两小银角子,全带上,趁着宫里各处都歇着,走动的人少,咱们悄悄给门上太监护军填补些,或者能见上一见。”

新儿应了,开了炕头矮柜的门,搬出一只檀木盒,把里头散碎银子一股脑儿倒在手绢里。宝楹顺手抓了几个,不能忘了院子里的头号霸王单嬷嬷,这个时辰在外头跑,叫她抓住了把柄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单嬷嬷这人贪财,平时就爱四处打秋风,有银子送上门,断没有拒绝的道理。装模作样的表示了为难,最后只说“出了事儿我一概不论”,痛痛快快就让她出了景阳宫。

过了承光门,远远看见两扇实榻大门,纵横九颗门钉,门扉紧闭,在日光下巍巍而立。

这道门是内廷通神武门的重要通道,门禁森严,宝楹放缓了步子,也觉惕然有些没底气。门腋两侧荫头底下,两个大太监木桩似的伫立着,看见宝楹就地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小主儿请安。”

声音惊动了延和门上的掌事儿,高个儿米太监出来赔笑着一哈腰,“哟,小主儿来得挺快。”招呼门上道,“赶紧开开,贵主儿中晌差人来说过,看见宝小主要行方便的,你俩耳朵打卷儿了?”

宝楹和新儿面面相觑,新儿笑道:“贵主儿跟神仙一样能掐会算,料定了您有这难处,早早就给您布置好了。”

米太监躬身引道儿,一面说:“出了北横街就不是内廷范围了,对面神武门上护军是京旗步兵统领衙门管着的,是万岁爷的亲兵,贵主儿也不好指派的,您上那儿还得费些周折呢!”

宝楹点了点头,示意新儿给银角子打赏,米太监谢了赏就退回顺贞门去了。

北横街上没遮没挡的,青砖地上滚滚泛出热浪来。宝楹从伞沿下看过去,神武门三个门券子左右两腋各有六个护军,一个个身穿甲胄,手扶腰刀,雄赳赳挺腰子站着,目不斜视。

她心里直打鼓,三十六个护军,自己手绢里包的钱分派完了,一人也就一两多,书茶馆里听回小唱都不够。人家当的是肥缺,谁能在乎这点子不够塞牙缝的赏钱!

护军统领达春迎上来打千儿,“给小主请安。请小主出腰牌。”

宝楹踟蹰着让了让,“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达春料想她是拿不出东西来了,魁梧的身子往下躬了躬,“小主有话就在这里说,奴才听着的。”

宝楹怔了怔,这人是个刀枪不入的,五大三粗的人,心思倒缜密,瓜田李下的知道避嫌,可她打算行贿的念想也就断了。

“我想和将军打个商量,腰牌我暂时没有,可否先让我见了人,回头贵主儿起身,我再求了牌子来给您看。”她蹲了蹲,“天太热,我们家太太等久了怕受不住,将军卖我个薄面儿,我忘不了您的好处。”

达春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眼皮子一揖,干净利落的回了两个字——不成!

宝楹憋得说不出话来,和这种武将理论都是枉然,他们就跟铁打的一样,眼里只有法度,没有人情味。

她叹了口气,“请大人行行好吧!您家里也有父母,大日头底下暴晒着,您心疼不心疼?”

达春的浓眉一皱,低头回道:“我要是小主,就该和家里人说明白宫里的规矩,探视不是不行,得讲究个时候。辰时、午时、戌时,这三个时辰是要绕开的,往内务府递牌子,里头准了,正大光明地进神武门,何苦闹得眼下这样。”

宝楹叫他回个倒噎气,这话是不错,可她这种低等嫔妃谁当一回事?隔三差五的递牌子进来,锦书那里能包涵,别人怎么说呢?

她又有些气愤,这人不肯通融不算,还把她一通好数落。瞥他一眼,大耳、方唇、黑脸膛,五大三粗的莽汉子,长得惹人嫌,说话还不招人待见。

她心里记挂着母亲,想想她身子向来弱,在宫门上候久了,万一中了暑气怎么得了!百爪挠心急得发慌,便推新儿,催促道:“你去……去贵主儿那里讨牌子,要快些……”说着就要哭出来了,“太太身上不好,上月才大病了一场,时候长了怕支持不住。”

新儿忙应了,转身就要跑,达春略一犹豫出声叫住了,转身冲宝楹道:“奴才想个折中的法子,请小主上城楼,西边是钦天监值房,您往东次间等着,奴才出去引太太从马道上来,这么的不算出入宫,算钻了个空子。”

新儿呀了一声,欣喜道:“达春大人就是心善,您是救命天医星活菩萨哩!”

宝楹没想到这么个粗人还有这等好心肠,原先看他一身戎装透出冷漠来,料定他是战场上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别说瞧着人家病,就是立时死在他跟前,怕是也不眨一下眼睛的,谁知道竟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

她感激的蹲福,“谢谢大人了!”

达春不敢抬眼,听那声音里溢出喜悦来,说不出的一松泛。诺诺应了两句,自己也有些纳闷了,怎么就敢冒险办这种事,她的遭遇也曾听说过一些,大约是瞧她太可怜,于心不忍罢了。

“奴才这回造次,下不为例了。小主登楼吧!”

他引她至城墙根下,抬了抬手,身上镶钉哗啦地响。待她登了城楼,方转身高声道,“开城门。”

宝楹扶着城垛子往下瞧,那身影一手按着扈尔特腰刀,大步流星的迈进门劵子里去了。

站在下头往上瞧,只觉神武门巍巍天阙很是庄严。上了城楼才看清,庑殿顶下有五踩斗拱,梁枋间饰有金旋子彩画,藻井是金莲水草纹。到底盛世富庶,城门楼子规格竟和正殿一样高。

进了东次间在菱花窗前坐定,约摸也就半炷香工夫,隔着东山双板门,隐约听见有脚步声,绕过汉白玉栏杆直往正门来。

宝楹迎出来,冲达春蹲了个福,“多谢将大人斡旋,我这里记下了。”

达春拱手道:“小主和董太太长话短说,奴才在城垛子上候着。”言罢却行退出殿去了。

董家夫人穿着莲青对襟氅衣,手里提个墨绿袱子,虽有些消瘦,气色倒尚好,站在门前蹲了蹲,“给小主请安了。”

宝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是天家的规矩,女儿进了宫,开了脸,不管位份晋得怎么样,都是主子,家里但凡包衣出身就得行礼,这是君臣礼仪,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话是这样说,可真正受母亲一礼,那心里的酸楚,当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她只有侧身让让,上去搀扶了说:“这里没有外人,做什么还这样?娘给女儿行礼,您弯弯腰,我就折十年的寿,越往后越折得我没法子活了。”

董夫人宽怀一笑,“这是礼数,废不得的。人后随意惯了,人前也不仔细,落人口实的什么好处?”说着上下打量她,“瞧着比上回胖了些,这很好,八成是我在佛祖跟前功课做得虔诚,佛祖听见了,降福泽给你呢!”

宝楹笑着扶母亲坐下,应道:“可不么,我上回和你说的谨嫔娘娘,如今晋了皇贵妃位,她处处看顾我,我日子过得受用,自然就长肉了。”

董夫人点点头,“果然善有善报的,这也是前世修下的功德,贵主儿真是个大善人。”又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记不记得?”

宝楹在母亲面前也不拘着了,一头扎进董夫人怀里,齉着鼻子道:“我知道今儿是我的生辰,是娘受罪的日子。”

董夫人一手抚她的发,一手去拨矮几上的包袱,“那位将军真是好人,我当还是像上回那样,边上一溜人看着,有话也说不着,今天这样太难得了……我知道宫里什么都不缺,可膳房里师傅手艺再好,吃着就是个口味,不像家里做的有情义。你小时候爱吃‘猫耳朵’,我和你几个姨姨连夜赶出来的,还蒸了两笼寿桃,回头送点给贵主子去,说我谢谢她照应你。”又捏起来一串小巧的三角粽,“这一挂味道各不一样,酱肉、蜜枣、红豆都有,才出锅的,还热乎的呢!给刚才那位大人一挂,人家顶着风成全咱们,要知道报人家的恩德。”

宝楹答应了声,让新儿把包袱收拾起来,自己和董夫人腻在一处闲聊家里的事儿,说起了那个表哥不由惆怅,董夫人宽慰道:“好歹看开些吧,牵肠挂肚的又能怎么?泓文家里备着喜事,十六安床,明儿就是正日子,新奶奶过门儿了。你快撂开手吧,男婚女嫁的缘分也到了头,以后别念着了,你心里惦记他,他未必像你似的,何苦找不自在呢!”

宝楹心里发空,半晌勉强笑了笑,“娘,我这会儿是真撒手了,想想活得白娘子一样什么意思!他掐了我的想头,我心境儿反而开了,也不揪着了,这是好事。人总要往前头看,情路走得一帆风顺的十个里也没有一个,我这种人进了这深宫里,想得再多也是白费。”

董夫人手指在她发间捋捋,叹道:“怪我不好,你着慌出来,头发没干就结起来,仔细回头闹头疼。昨儿老爷从军中回来,说朝廷要和鞑靼开战了,万岁爷还要御驾亲征,我心里惦记你,这样大的事儿啊!”

宝楹替母亲整了整胸前的衣裳,应到,“这事我是不知道的,万岁爷离我隔着九重天,我又不常出自己的屋子,外头说什么我也不留心。”

“也是,索性不过问倒好。”

董夫人抿嘴一笑,唇角便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模样娴静,三十五岁的年纪,依旧面目姣好,婷婷楚楚俨然年轻媳妇的光景。

宝楹愣了愣,和母亲风雨在一起待了十几年,她的一举一动是再熟悉不过的,可今天竟发现母亲低头浅笑的样子和锦书那样像!怪道自己头一眼看见锦书就觉得面善,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巧的事?

她呆呆的,董夫人也缄默下来,孩子大了有心事,现今出了阁,许的又是帝王家,后宫里多少糟心事,不能说出来,只有咬碎牙忍着。她探前把女儿揽进怀里,温声道:“宝宝儿,娘知道你心里苦闷,可没法子,一切都是命。人活一世太多的无奈,女人的难处比男人更多,就是如今晋了高位的贵主子,她就没有烦心事儿么?要学着看开,执念放下了,自然就好了。”

宝楹幽幽一叹,“娘说得是,她早前也苦,我的遭遇和她比起来,真是连块儿皮毛都及不上。我到天边还有您呢,她是最可怜的,荣辱一个人担着,难为她小小的年纪。”

董夫人是头回听她说起那位皇贵妃,上趟宫里发恩旨着贵人以下家里人上神武门见闺女,忌讳着边上人多,说了没到十句话就分开了,只知道皇贵妃极拂照她,并没有往细了说。自己是天天在佛堂里吃斋诵经的,不常和外头接触,董老爷常年驻扎在西山也难得回来,一旦回来就吃个烂醉,她从骨子里的不待见他,照了面不过随意打发,夫妻间不亲近,无话可说。她原以为那位皇贵妃宠冠六宫,必定是有山一样坚实的娘家做后盾的,谁知也是个苦出生。

“她娘家没人了?”董夫人摇了摇头,“可怜见儿的!人啊,果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隆福,这里短了,那里才能填补上。”

“是这话,她娘家人不死,也就没有这大英江山了。”宝楹茫然看着天花喃喃,“真不知道她这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会子帝姬,一会子杂役的。如今算苦尽甘来,万岁爷疼爱她,拿她当个活宝贝的……”

她不经意转过头,猛见母亲脸色煞白,生生把她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给她娘打扇子顺气,新儿倒了凉茶来喂,折腾了半天才换过劲儿来。一回神又死死抓住了宝楹的手,颤着声问:“什么帝姬?哪国的帝姬?是藩王的闺女?”

宝楹愈发的六神无主,“您糊涂了?藩王的闺女是郡主,怎么好称帝姬?她是大邺的帝姬呀,明治皇帝唯一的闺女,太常帝姬。”

董夫人手里的杯盏“咣”的一声砸得粉碎,她扳着宝楹的肩使劲摇晃,“是真的吗?太常帝姬十年前不就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成了皇贵妃?戏衣库门前榆树上吊死的那个孩子不是她吗?啊……你快说呀!”

宝楹从没见过母亲那样惶然失措的样子,登时把她吓傻了,她不明白母亲怎么知道戏衣库有棵榆树,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听太常帝姬就失态成那样。

她怯怯地拉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娘,您快醒醒神儿!什么吊死的孩子?皇贵妃就是当年明治帝的遗孤,这是千真万确的。”

董夫人瘫软下来几乎晕厥,浑身颤抖着,脸上似喜似悲,嘴角扭曲着,直着眼睛看藻井,眼眶里一瞬便盈满了泪,要强忍着,却还是走珠一般簌簌连串落了下来。

宝楹和新儿都怔住了,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那样?

神武门临着景山,城门楼子建得又高,隐隐有流转的山风吹过来,吹得槛窗上的窗户纸噗噗直响。檐下的大径纱灯来回的摆动,铁钩和挂环吱扭的磨,叫人心底里生出寒意来。

先头屋子里的声音惊动了达春,他推开隔门朝里看了一眼,拱手道:“小主,已经过了午时牌,宫里主子们都起身了,奴才打发人送太太下城楼,时候长了怕叫人看见,奴才不好往上交代。”

董夫人忙转脸掖了眼泪,款款站起来冲达春蹲福,“给大人添麻烦了,怪不好意思的。”

达春木着脸躬了躬身,“太太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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