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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五章 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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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嫡传弟子,往往可以御风御剑而行,有些山头,连寻常弟子也无禁忌,不过仙家洞府,往往讲究一个飞鸟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线不同。龙泉郡那边,之所以不太一样,终究还是草创初期的缘故,加上龙泉剑宗与落魄山,本来弟子就都不多,又不太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所以才显得十分另类,换成披麻宗、春露圃这些老字号仙家,规矩众多,法度森严,在陈平安看来,其实是好事。

只不过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摇动,就在于纸面宗法、台面规矩,并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这一点上,披麻宗就要让陈平安由衷敬佩,从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庞兰溪,性情各异,但是身上那种气度,如出一辙。

生死事小,宗门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长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却人人敢于为宗门赴死,竺泉与历代宗主、祖师,每逢死战,以身作则,愿意先死!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着台阶,往下御风而来,飘落在两人身前,老人与两人笑道:“陈公子,崔道友,有失远迎。”

招呼过后,陈平安发现一件怪事,这位披麻宗老祖师似乎对崔东山十分亲近,言语之间,俨然知己。

难不成崔东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止是游手好闲瞎逛荡?

不然哪怕崔东山与京观城厮杀一场,也不至于让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披麻宗修士,个个都是白骨堆里杀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这种看似温文尔雅的金丹修士,一样在鬼蜮谷内久经厮杀。

老祖师亲自领着两人去了那栋陈平安住过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来于骸骨滩与老龙城的跨洲渡船,约莫还需要一旬光阴才能返回北俱芦洲。

庞兰溪与他太爷爷庞山岭已经站在门口那边。

少年笑着招手道:“陈先生!”

两人见了面,庞兰溪第一句话就是报喜,悄悄道:“陈先生,我又为你跟太爷爷讨要来了两套神女图。”

陈平安轻声问道:“价格如何?”

庞兰溪笑道:“按照市价……”

庞兰溪停顿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钱!”

陈平安笑道:“庞仙师也太心疼你了,不过咱们还是按照市价算吧,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

庞兰溪有些失落,“这才几天没见,陈先生怎么就如此见外了?”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客气话,又不花钱。你先客气,我也客气,然后咱俩就不用客气了。”

庞兰溪笑得合不拢嘴。

又学到了。

陈先生真是学问驳杂。

四人落座,庞兰溪年纪最小,辈分最低,便站在他太爷爷身后。

陈平安直奔主题,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肃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飞剑传讯别处山峰上的一位元婴修士,名为韦雨松,比晏肃低了一个辈分,岁数却不小了,与庞兰溪是师兄弟,韦雨松手握一宗财权,类似春露圃的高嵩,是个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见到了陈平安与崔东山后,十分客气。

自从竺泉做成了与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桩小买卖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韦雨松谈心,表面上是身为宗主,关心一下韦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实上当然是邀功去了,韦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马屁话都不讲,结果把竺泉给憋屈得不行。韦雨松对于那位青衫年轻人,只能说是印象不错,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可是对那个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理很简单,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后,山上山下晃悠了两天,然后就找到披麻宗祖师堂,给了一大摞图纸,直截了当说木衣山的护山大阵,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拨英灵的战力。结果木衣山祖师堂聚集后,还邀请了一位墨家机关师出身的老供奉,发现按照崔道友那份图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阵,耗钱不过千余颗谷雨钱,便能够将大阵威势增加两成!那位墨家机关师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兢兢业业完成了大阵的查漏补缺之后,差点没辞去供奉头衔。

说句天大的实在话,别说是一千颗谷雨钱的小小开销,就是砸下三千颗谷雨钱,哪怕只增加护山大阵的一成威势,都是一笔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划算买卖。

所谓的划算,是可以少死许多宗门修士。再者,曾有高人道破天机,若是木衣山的护山大阵可以增加五成功效,便是骸骨滩与鬼蜮谷双方对峙局面的一个转折点。

所以披麻宗祖师堂诸位老修士,现如今看待崔东山,那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尤其是当那白衣少年丢下图纸,在祖师堂内说了些关键事项后,便大摇大摆走了,继续逛荡木衣山去了,与神仙姐姐们唠嗑。

事后竺泉亲自出面询问崔东山,披麻宗该如何报答此事,只要他崔东山开口,披麻宗便是砸锅卖铁,与人赊账,都要还上这份香火情。

崔东山也没客气,指名道姓,要了杜文思与庞兰溪两人,以后各自跻身元婴境后,在落魄山担任记名供奉,只是记名,落魄山不会要求这两人做任何事情,除非两人自愿。

竺泉当时还有些疑惑,就这样?

崔东山反问,还要闹哪样?

竺泉当时便满脸愧疚,说了一句戳心窝的话,唉声叹气道:“那陈平安,在我这边半点不提你这个学生,真是不像话,良心给狗吃了,下次他来骸骨滩,我一定帮你骂他。”

崔东山泫然欲泣,可怜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这才说了句公道话,“陈平安有你这么个学生,应该感到自豪。”

崔东山便投桃报李,“竺姐姐这么好的女子,如今还无道侣,天理难容。”

于是两人差点没打起来,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庐镇的时候,依旧怒气冲冲。

韦雨松是个熟稔生意的聪明人,不然就竺泉这种不着调的宗主,晏肃这些个不靠谱的老祖师,披麻宗嫡传弟子再少,也早就被京观城钝刀子割肉,消磨殆尽了宗门底蕴。韦雨松每次在祖师堂议事,哪怕对着竺泉与自己恩师晏肃,那都从来没个笑脸,喜欢每次带着账本去议事,一边翻账本,一边说刺人言语,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说得祖师堂前辈们一个个面带微笑,装听不见,习惯就好。

韦雨松觉得帮助春露圃运输货物去往宝瓶洲,当然没问题,但是分账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韦雨松打算盘算账的时候,晏肃与庞山岭便开始习惯性微笑,崔东山觉得这会儿没他说话的份儿,就跟庞兰溪挤眉弄眼,庞兰溪对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同龄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会担心青梅竹马的姑娘,遇上了更好的同龄人,难免会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画城见她的时候,她随口聊起了这位来铺子购买神女图的外乡少年,虽然她说的是些少年脾气古怪的寻常言语,可庞兰溪心里边一桶水七上八下。

庞兰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

所以特别想要与陈先生请教一番。

陈平安这个野修包袱斋与管着披麻宗所有钱财的韦雨松,各自杀价。

便是陈平安都有些无奈。

这个韦雨松,真是抠门得有些过分了。

半点宗字头谱牒仙师的风范都不讲。

一旦有些难聊的细节,韦雨松便搬出晏肃之外的一位远游老祖师,反正就是泼脏水,言之凿凿,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颗雪花钱上边锱铢必较,些许折损宗门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这位老祖都要在祖师堂兴师问罪,谁的面子都不给。他韦雨松在披麻宗最是没地位,谁跟他要钱,都嗓门大,不给,就要翻脸,一个个不是仗着修为高,就是仗着辈分高,还有些更不要脸的,仗着自己辈分低修为低,都能闹事。

反正听韦雨松的牢骚诉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数他韦雨松最不是个东西,说话最不管用。

于是陈平安没辙了,轻轻放下茶杯,咳嗽一声。

正在打着哈欠的崔东山便立即正襟危坐,说道:“木衣山护山大阵一事,其实还有改善的余地。”

韦雨松一拍桌子,“全部按照陈公子的说法,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满脸诚意,问道:“会不会让披麻宗难做人?”

韦雨松大义凛然道:“开什么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钱有关的事情,别说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着我韦雨松!”

陈平安故作恍然,笑着点头。

韦雨松笑容不变。

果然是同道中人。

————

韦雨松与晏肃、庞山岭一起离开。

韦雨松非要与崔道友叙旧,崔东山只好跟着去了。

只剩下陈平安与庞兰溪,庞兰溪落座后,轻声道:“陈先生,这位崔前辈,真是你学生啊?”

陈平安点点头,“觉得不像,也很正常。”

庞兰溪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是开口求人,难以启齿,那就……”

陈平安不再说话,抬起双手,比划了一下。

庞兰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图。

庞兰溪匆匆御风离去,匆匆返回宅院,将两只木匣放在桌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从云上城寄来的信,收信人是他庞兰溪,转交“陈好人”。

陈平安收了信入袖,笑道:“现在是不是有底气说话了?”

庞兰溪小声道:“陈先生,我有些担心。”

陈平安心中了然。

庞兰溪是一个不用担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忧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宗门存亡兴衰,而披麻宗谈不上有此隐忧,或者说一直隐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习惯,那么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陈平安笑道:“你先说说看,我再来帮你分析分析。”

庞兰溪便说了那些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只是少年懵懂情思,有些时候也会绕山绕水,不止是少女会如此百转千回。

陈平安听过之后,想了想,忍住笑,说道:“放心吧,你喜欢的姑娘,肯定不会见异思迁,转去喜欢崔东山,而且崔东山也看不上你的心爱姑娘。”

庞兰溪涨红了脸,恼火万分道:“陈先生,我可要生气了啊,什么叫做崔东山看不上她?!”

陈先生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以前不这样啊。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庞兰溪想着想着,挠挠头,有些赧颜。

那个心结便没了。

不但如此,少年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自己姑娘知道,她喜欢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人,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陈平安这才说道:“那个姑娘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庞兰溪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够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么喜欢你的姑娘,会更加高兴,为你高兴,然后她自己也高兴。”

庞兰溪轻声问道:“是这样的吗?”

陈平安点头,“是这样的,这件事,我无比确定。”

庞兰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陈平安打开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图,摊放在桌上,细细打量,不愧是庞山岭的得意之作。

庞兰溪突然问道:“陈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吧?”

陈平安缓缓收起神女图,摇头道:“没有的事。”

庞兰溪摇摇头,“我不信。”

陈平安打开徐杏酒的那封信,言简意赅,说了些云上城近况,再就是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刘先生问剑成功,就再拜访一趟太徽剑宗,这一次会是下山历练,北至太徽剑宗,南到骸骨滩。

陈平安看过了信,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是写信人,云上城徐杏酒,以后他可能会来这边游历,你如果当时有空,可以帮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无需刻意分心。这不是客气话。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会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强求。”

庞兰溪点头答应下来道:“好的,那我回头先寄信去往云上城,先约好。成不成为朋友,到时候见了面再说。”

陈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结交。

就像先前陈先生与韦师兄谈论春露圃,庞兰溪虽然不谙庶务,但是披麻宗修士就这么多,多少了解披麻宗对春露圃的态度,谈不上看不起,但绝对称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来,毕竟春露圃的铜臭味,重了点,而披麻宗修士,对这些,是不太喜欢的。所以春露圃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韦雨松,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火,再者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在元婴韦雨松这边,说话都不太利索。毕竟韦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难讲话。

可是当陈先生开口后,要三家势力一起做跨洲生意,庞兰溪却发现韦师兄一开始就是松了口的,根本没有拒绝的意思。

庞兰溪觉得这也是自己需要向陈先生学习的地方。

为人处世,学问很大。

陈平安最后说道:“你知不知道,当你为崔东山而忧心的时候,其实你喜欢的姑娘,便是最开心的时候,所以笑容才会比往常多些,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因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紧张。”

庞兰溪转忧为喜,笑容灿烂。

陈平安笑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假公济私一回,去山下见她啊。”

庞兰溪站起身,“早知道就多给陈先生讨要一套神女图了。”

少年离去。

陈平安独坐。

许久过后,崔东山晃荡着两只大袖子,进入院子。

结果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摆放了一块青砖。

崔东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先生,裴钱习武,我事先半点不知情啊,是朱敛和郑大风魏檗这仨,知情不报,瞒着先生,与学生半颗铜钱关系没有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跟这事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烦。”

崔东山立即笑开了花,“先生如果要教训他们仨,学生可以出力。”

陈平安没搭理这茬,指了指那块在山祠尚未完整炼化掉水运、道意的道观青砖,说道:“这种青砖,我一共收拢了三十六块,以后打算将来在落魄山那边,铺在地上,给六人练习拳桩,我,裴钱,朱敛,郑大风,卢白象,岑鸳机。”

崔东山如丧考妣,伸出右手,与一根左手指头,哀嚎道:“先生,我呢我呢?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那份,送给你。”

崔东山这才伸出两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伤心的泪水,成了喜悦的热泪,先生真是神来之笔。”

陈平安斜眼看他。

崔东山老老实实坐下。

陈平安将那块青砖推过去,“你字写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让你写些讨喜的言语,刻在青砖反面,到时候就我们两个偷偷铺青砖,不让任何人瞧见,说不定将来某天,给谁无意间看到了,便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觉得好玩。”

崔东山小鸡啄米,盘腿坐在石凳上,身体前倾,趴在桌上,双手按住青砖,轻声道:“先生,咱俩好好合计合计,这三十六句话,一定要写得惊天地泣鬼神。”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我们偷偷摸摸给落魄山所有人,写句话,刻在上边,行不行?至于其余的,你就可以随便搬运书上的圣贤言语了。”

崔东山兴高采烈道:“老行啦!”

陈平安道:“闹心?”

崔东山悻悻然道:“先生说笑话也如此出彩。”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这落魄山风水,就是被你带坏的。”

崔东山举起双手,学那大师姐说话,“天地良心!”

————

两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开始真正返乡。

陈平安修行练拳之余,主动找到隔壁的崔东山,问了一个问题。

“儒家圣贤学问这么大,为何不愿在修身、求学、为善这类学问上,说得细些,而且不要那么杂乱,最少在儒家之内,各说其词?众说纷纭,不是吵架,胜似吵架。”

崔东山破天荒没有溜须拍马,而是神色认真,反问道:“是觉得许多学问繁杂且虚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

崔东山摇摇头,“有些学问,就该高一些。人之所以有别于草木飞禽走兽,有别于其他所有的有灵众生,靠的就是这些悬在头顶的学问。拿来就能用的学问,必须得有,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规规矩矩。但是高处若无学问,令人神往,不辞辛劳,也要走去看一看,那么,就错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缓缓说道:“再说回先生最前边的问题。”

陈平安却说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我们下棋?”

崔东山笑道:“先生棋术,返璞归真,高入云霄,还需要弟子这种臭棋篓子来教?惭愧惭愧,惶恐惶恐。”

一边说,一边取出棋罐棋盘。

陈平安板着脸道:“以后你在落魄山,少说话。”

崔东山一手抬袖子,伸手捻起一枚棋子,悬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语,弟子岂敢开口。”

陈平安也捻起棋子。

当崔东山坐在棋盘之前,整个人的气势便为之一变,淡然说道:“学生斗胆,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让先生十二子。”

陈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经的崔东山,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罐,起身离去,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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