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云姜的女帝织绯，她都是一个气质高贵的人，尽管她老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牙都要掉干净了。老是真的很苦，坐卧起居全部都要靠人扶，吃喝拉撒全要靠人解决。她自己几乎做不了什么，就是身体沉的像铅，眼神混的像泥，浑身上下还有一些酸味。我觉得我也有够无聊的，在晨曦到达云姜国的地平线之前，我竟然可以一直盯着这个暮气沉沉的人等着她睁开眼。果然，如同陆离交待的，等到太阳露出头来让她晒到一口阳气，就能醒。

我向她娓娓道来我和斑斑引发的一连串事件，她没有愤怒，只是冷冷的回了我一嘴：“噢，这样子，孤还能活多久？”

我摇了摇头叹：“陆离用转轮眼看你寿数，是到本月二十九，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给你续了一个月的精气，不然你会一直睡到那时，然后再魂魄离体。”

织绯左手枕着头样子十分疲惫，她枯槁的右手一边指挥太监和宫女给她铺被子、打热水、换衣服、梳头发。这么多人出出进进的，她毫不不避讳的问：“你的意思是说，就算孤那时没有答应陆离那小子的蛊惑，本来快到寿尽了？”

我润润嗓子喝了一口冰镇花茶说：“可以这么说，此前王上长期服食巫术士炼的丹药，按照生死册上本纪，会死在古里呼国师所炼的金丹的毒性上，但是陆离的介入，使生死册上的记载发生了变化，本来还有一年的阳寿如今只剩下这一个月。”

她十分不快乐的闭上眼睛，倏地又睁开：“若是你的那只蝴蝶没有把孤腹中的生魂引走，孤还能活几时？”

我的眼睛瞥到别处看着嘀咕道：“若是陆离用他的修为努力修补王上的身体，我想最多能撑到明年入冬吧，他是这么讲的。”

织绯的语调突然很愤怒:“所以你让我醒过来就为了告诉孤，孤要死了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孤又能做些什么呢？这实在是太短了，太短了，孤现在还不能死。”她说着，闭上眼睛，浑身都颤抖起来，紧紧的咬着牙关，说不清是什么感情，怨恨也好，愤懑也罢，都不足以形容她复杂的心境。蓦的她等不到我的回音:“你找你的太子哥哥让他把孤的命续到明年的冬天吧。”

我闭上眼睛摇摇头:“。。。这办不到，逆天而为的事情，就算是神仙也没有法子。”

“那就让孤也变成鬼，就像你身边的那个一样!”她厉色说到，越想越生气，摇摇晃晃把手中的茶杯扔倒我脚前，那几乎都不能叫做扔，只能叫松开手。

陆离听见了动静，从殿外闪进来:“我都说了，你把她弄醒，就要受她这不依不饶这个气性，哼。”

我心里想若不是这个气性，怎么能挣命似的活着，都老成这样了还在忍耐，继续抵抗着痛苦。我看着她的脸时，心里总是毛毛的，大概是因为她脾气不好的缘故，又满脸褶皱，但是我还是决定要试一试:“我让你醒过来，不是要让你真等到成了魂魄之后再增加怨念，而是为了让你能够放下执念，顺利的轮回，你若是觉得成为小烨这样的厉鬼是好事，那就真的辜负我的好意了。”

织绯深深的叹气：“我还管来世做什么，你一个神仙怎么会懂凡人情感？来世难道就可以不老不死了么？照你所说，孤今生造的恶业已经太多，不能顺利成佛，来世还要还债，去给人做牛做马，既然这样索性不去投生了，成为孤魂野鬼的好。”

“那道不见得，古往今来，人间帝王将相都希望白日飞升，就算不能升仙，也想千秋万载，福祚绵长，想要做孤魂野鬼的，本座还是头一遭听闻。”远远的传来脚步声，而未见其人，陆离咧嘴一笑都呲出虎牙来，一步跨到外面去。

斑斑金光闪闪的飞了进来，转了两圈。

陆离把所有的下人都给屏退出去，等人都走光了，才引进来一个比他高半头的神君，这想必就是霖宵了。

他身着黛青肩甲和袖口，黑紫玉冠束发，茶白外锦袍配樟色护手，周身紫气环护，衣袂飞扬，神俊无比。果然神仙的品貌就是不一样，看的本座心情格外舒畅。那眉毛，那眼睛鼻子嘴巴，都魅到天昏暗，黄泉逆流。

霖宵上仙缓缓朝着我走来，送来一个直勾勾的眼神，示意我将怀里的青丘小狐狸抱給他看看。我双手捧着沫儿递给他看，他摸着小不点的脑袋摸着她皮毛里面留下的一道疤，露出惋惜的神色：“这可怎么使得好，诸健咬下的口子只有吐珲果熬成的膏药来擦才能去的掉，可那果子要烛龙的烛气一直烧着吐珲的树根才能结果，一万年才成一颗，她现在修为也损成这样，只能先带回青丘了”，他从袖口里快速的掏出一个透明的小碗，掐了一个诀，小狐狸立刻变成一团明晃晃的云朵一样被扣了进去，陆离要抢，霖宵一把将他手里的东西举过头顶，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瞧你这贼性，你还记得自己是个神仙么？这可是白碧仙盅，专门用来养护修为的仙器，如果被你摔碎了，沫儿立时会魂飞破散，我先把她剩的这点修为给提到外面养护着她的原躯，不然她的九尾散去了，就会变成一尾的狐精，仙格就要丢了。”说完仔细的将小不点收回了他的袖子里，打了个响指把小烨驱回瓶子。“殿下现在记忆全失了，这几天没有被他欺负了去吧？”声音突然变得温软起来，话语的徘徊到我耳朵旁边。

我有点不知所措的问道：“霖，霖宵上仙？。。。你知道我的事情？”

他点头：“不仅知道，而且咱们还是同窗呢，谁让咱们关系好呢”，他眨了下左眼，指了指斑斑，斑斑落在了他左手手背上，“本来你一入凡间之后我就想赶来，不过被阳明给拦住了，他说我要是处处环护你，会减少你积累的善缘和恶缘，要是有这样的机会能让我来帮你，才是最好的。”

“是吗，你是我的同窗？。。。。嘛。。。。。？那这么说，你也是白帝的学生？”听霖宵跟我说话的口气，好像很熟的样子，但是对我的称呼却还比较生分，他叫我太子哥哥阳明，但是却称我为殿下。

“当然有，只不过他老人家偏心，现在只认你是关门弟子，没有我这个亲侄子什么事了。”说完垂头一笑，手指一挥，一把凳子落在我旁边，他径自利落的坐下来，抬眼对着织绯：“咳咳，云姜国的女主，因你曾祖父曾是比翼鸟国的丞相，为比翼鸟族的昌盛立下汗马功劳，所以比翼鸟族的王特请示司域神官将比翼鸟国边上的一小块花境赐给他做国土，以彪炳人族对鸟王的忠诚。传至你这一代，虽已经过去三百年，却也仍旧诚心供奉青鸟神像，至你这一代算是你的一项功德，与你政业失德之处相抵。你用自己肉体凡胎救了青丘的帝孙，是一项大功，与戕害少女生命这一项大恶相抵。由于这一世过去你享用的福德已过，下一世投生命数自然平常，但也不必担心轮回之后再受业还债的事情，如此你可能安心离去了？”霖宵一脸严肃的对织绯质问道。

织绯放下枕着头的手臂，不再那么有攻击感，斜躺着看疑惑的向我和陆离。

陆离伸出手霖宵指向霖霄神气活现的:“这位是咱们幽冥殿阎罗王的儿子(幽冥王也为阎罗王)，霖宵殿下，在这三清界里没有哪路生灵的轮回不归他们说了算，他说的话，你可要听。”

织绯思忖了一会，仔细的打量霖霄。

如果我是她，见了这样一位真神，内心也不得不动摇，她神色仍旧恍惚:“神君既然都这么说了，本王区区一介凡人就不该再有什么想法，今生而有幸成为云姜的女主活过耄耋之年，死也该无憾了，只不过本王有一件心愿不了，势难离去。”

我抢过她的话头道:“王上心里有什么想法，不妨坦白的说出来，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如果不是什么太难得的事，我是可以帮你向神君求情的。”

织绯的眼睛里，终于充盈了点精神:“这。。。。”

霖宵点点头表示他同意我说的话。

只是织绯的心病有点说来话长了。织绯自幼就爱上了比翼鸟族的王子咎浪，那时候他带着亲使来到云姜祭奠她那伟大的曾祖的陵墓，偏生织绯还只是她先父掌中的一个幼女，想偷偷的靠近他都十分艰难，后来在咎浪走前好容易找到一个表白的机会，他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回复织绯，只留下一片身上羽毛，答应织绯一定会再临云姜国。从此之后，织绯也一直在等着他，一晃，都快七十年过去，如今织绯已是这般垂暮，于是她问我:“你说他可算辜负了本王的苦苦等待”

陆离听见织绯的话，表情发生了点变化，我想，是勾起了点他过去的回忆了。

霖霄皱了皱眉回到:“虽说你是凡人，但是因你曾祖父跟比翼鸟国的关系，你多少也该知道不少关于比翼鸟族的事情，它们的习性与风俗都与别个生灵大不相同，不该这样执着的思慕他才对。而且他们都是妖，生命比你长太多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你这样的等待实在是水中捞月。”

比翼鸟族与其他百鸟的生死都不同，每逢有一只雄比翼鸟出生，必然在同年同月同日有一只雌比翼鸟相伴降临，而且死的时候也一同长眠，是世上对伴侣最忠诚的生灵，诸仙称之为“蛮蛮”。它们成年之前与其他的百鸟的形态无异，可以独自成长，但是成年之日务必与其相伴侣在一起从此不分离，若是分开了，三日之内就会各自死去。成年之后，百天以前，雄鸟会褪去右翼失去右目的光明，雌鸟会失去左翼和左目的光明，从此二鸟相合才能飞上天，诸仙称之为“比翼齐飞”，因而称它们这种鸟为比翼鸟。

织绯辩道:“神君误会了，孤从那时到今日都没心存过妄想，只是从此对这一承诺便耿耿于怀，咎浪他万一记得吾辈，心中总有侥幸和期望。国事繁重，又碍于先辈情面，孤又不能千里迢迢跑去章丘只为得求一个答复，那样还不给那些杂鸟们给笑话去了，现在孤没必要再计较这些了，反正也是将死之人，神君若能把孤再变回年轻时的模样带去见一面，孤自可安心离去。”

霖宵面上一怔：“难不成你这么怕自己死去，也是这个原因了”

织绯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霖宵说道:“懂了，你这人到也执着，这事到不难，不过你见过之后就不要再有其他的痴念，乖乖的要答应天姬殿下提出的要求，释然的离去，否则后果自负。”

陆离应和道:“对对，这是正理，不然把你打下十八层地域。”

霖宵不屑的瞥了陆离一眼:“哼，十八层地狱？我看我正好顺路带沫儿帝孙回青丘，到时候是谁要下十八层地狱还未可知。”

陆离回过神来，脑袋猛地甩了两下：“恩霖宵!你还是不是本座的兄弟！你那么想让青丘那只老不死的把本座给劈死么！？”

霖宵促狭的一笑：“呵，我倒是想看你头上炸毛的样子，肯定别有一番景致，”他漆黑的双瞳里眼波流转:“你知道招惹青帝的一家子会是什么下场”

陆离摊手表示不知道。

“等你以后领教了就知道了。我母后发现不周山上的布阵被你给捣乱了就立刻把我召唤了过去。有两只诸健顺着血迹跑了出来在镇眼附近狂吠，正好帝引蝶飞出来碰到我，同共在冥间才三两天的功夫，你就在人间给我作出这么多事来!都我帮你擦屁股，你还好意思问我是不是你的兄弟”

陆离挠挠头手指着霖霄说:“喂喂，我这不也是一时情急嘛!”

霖霄抱着圈，丝毫没有要替他圆谎解释的意思:“反正青帝这一遭，你别想逃过了”。

陆离压低了声音:“只要你小子不在青帝面前卖我!我是转轮王的儿子，他能把我奈何？!”，然后琢磨了一下又不太自信的扬声到:“不然我就掀翻你幽冥殿前面的花坛子!”

霖霄斜眼瞥着陆离:“你要是敢动我的曼殊沙华，我就把你剁成肉馅拌花肥。。。”

陆离央求道:“你得帮我啊，你得帮我，不然我可不帮你驮着织绯上章丘山!”

我拉了拉霖霄的衣角问道:“这里前往比翼鸟国起码要走上一年的路程，这怎么来得及”

霖霄缅然的沉着眉毛:“嗯，难为你现在连神行千里的事情都不知道，不过我听说你从冥界离境金殿里出来的时候走的是只有帝座才能踏的飞天路，那也算不错的体验了。”

我记得记忆全失的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四处都是黑魆魆的，只四条明黄灿灿的溪水穿过整个宫殿，我待了几天后才熟悉了离境宫，原来那是白帝的御殿，冥渊的最深处、忘川的尽头。后来离开的时候我直接踩在了离境宫正殿前的莲花台上被传送到了南天门，跟太子哥哥告别后又换乘了御龙辇到青丘和堂庭之间的夹道落下来进的凡间。

“这神行千里也可以跟飞天路一样可以直接把我们传送到比翼鸟国么”我伸出头来看着他两个。

陆离又用他那招牌动作摆摆手:“比那个可爽多了，是像风一样在天上飞，倒时候你要死死地拽住霖宵，以免的吓呆了从半空中掉下去，嘿嘿嘿!”

霖宵不太自然咳了两下:“那就请女王快点料理掉自己的后事吧，把你的尸身葬在比翼鸟国让你与咎浪相伴，你该开心了吧”。

后几日，织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爽快，以私炼毒丹药害主为由关押了云姜的国师古里呼，并昭告云姜让全国自己已经病死的消息，丧期过后就传位她的侄女继承王位。只是那些异能师与六郡的君主勾结破深，逐个拔除要浪费很多时间，而她已经很没有这个心思再料理这些事了。

临行前，霖宵也给我施了点障眼法，盖住了护魂玉上的符文。他说:“你若是顶着天姬的这张脸去比翼鸟国的话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只能暂且委屈以女帝侍女的身份继续装作凡人，这样你行动方便。比翼鸟族属于地生妖，受了青帝福祉比翼鸟王才蹭上个八荒的小仙位，属于造化较浅的一类，不太懂天界礼数，万一你护魂玉上仙格暴露让她们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日后不要与他们太计较罢。”

我会心的点点头，心想这是自然的。

女帝把她年轻时最喜欢的裙子给翻出来，从凌晨就开始穿戴到日头高悬才终于踏出了门，陆离早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这女人可太麻烦了，一晌午都过去了！再迟会，本座就要反悔了。还好今天天朗气清，视线较好，约么半个时辰就能飞到章丘了。”

我们四个走到花眠宫的殿前空地，霖宵一下环住了我的腰身，拽住我的右手拉住他的衣襟，口中念道：“天地玄黄，明心正法，神行千里，破虚乘风！”咒令行完，我俩凭空而起。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使得我不敢往下看禁禁的闭着眼睛把头缩在霖宵的怀里，斑斑在我头顶上叮当叮当的响，它又化成了簪子牢牢的插在我的头发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