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判断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体内同时含有生物和非生物组件的‘东西’,到底是生物,还是智械,人类联盟里有一套相当成熟的标准,这也是杜泽愿意认同的标准。
最核心的依据,就是看这个‘东西’的自我意识,究竟来自哪里。
从这个角度分析,杜泽无疑是个人类,因为他的自我意识来自他的大脑。而多宝或者阿蕾莎,无疑是智械人,因为她们的自我意识,都来自体内的核心组件,准确来说就是某种机械装置。
所以,安装了智能假肢的人类,还算是“在身上安装了合法智械的人类”,而智械人就算把一层人皮穿在身上,也只能算是“体表覆盖有生物组织的智械人”。
死浪的自我意识,来自她属于生物的部分。
可能是单纯的天赋异禀,她的大脑在数百年来始终没有衰老,始终在机械装置的供养下,维持着旺盛的活力。
怒涛把自己的姐姐装在充气娃娃体内,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羞辱她,还是为了有个人能陪伴自己。在避难所号坠毁以后,他翻遍了整个废墟,只找到了自己的姐姐这么一个活人。
因为相应器官缺失,生理条件上不允许,即便两人分属两个性别,也无法再繁殖后代,怒涛毫不犹豫的把姐姐塞进了一具由金属和塑料组成的躯体里,然后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数落她,埋怨她,责备她,说她伤害了自己,葬送了整个种族的未来,使得他们的种族注定将要在此终结。
死浪总是会骂回去。
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说如果不是他对自己图谋不轨,自己怎么会咬掉他的第三条腿,还说可惜自己消化掉那些器官以后拉的那坨屎,已经丢到回收装置里了,不然现在捡回来给他安上正好,反正他这人也只配和屎打交道。
传闻中说,大概是因为在女性身上有了心理阴影,怒涛在经历了和姐姐的不愉快以后,开始变得对男性颇有兴趣……他的腿少了一条,舌头和手指却都还在……
通过种种方式,怒涛限制了姐姐的行动能力,使其无法直接伤害自己,但他内心一直对姐姐怀有企图,即便是在第三条腿都已经断了,下体只剩下一个带孔的坑的前提下。
他很执着。
他希望姐姐有朝一日,能真正的改变态度,屈服于自己,甚至像自己爱她一样的爱自己。
这对于已经走向老年,且知道自己的种族终将灭亡,偏偏又无力改变的怒涛来说,几乎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对此格外偏执。
与其一贯的行为一致,怒涛不喜欢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他更喜欢把责任推给别人。
他从没有哪怕一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只是始终觉得姐姐对不起自己,也不明白姐姐为何总是不爱自己,其立场之坚定,哪怕曾在化学的影响下,都无法转变。
说实话,以他的聪明才智,倒未必是真的想不到,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死浪没有智械人的处理器,也不是像智械人一样,精确的通过一系列程序来控制每一块肌肉和每一个关节。她的神经中枢直接与一套机械装置连接在一起,只要关掉开关,她就无能为力了,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只有大脑还在思考,组件还在自动收集外界数据,基础的维生系统还在稳定运行。
后来,因为吵不过自己的姐姐,怒涛干脆关掉了开关,把她长期放在储藏室里,只有偶尔会因为过度寂寞和空虚,再打开开关,想要问问姐姐对自己的态度是否有所改观,然后每次都被骂的灰头土脸,最后恼羞成怒的关掉开关,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这无异于将死浪长期囚禁起来,禁锢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是一种残忍的折磨。
可她忍下来了。
她承受着囚禁带来的一切痛苦,从未向怒涛低头过。
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以至于再没什么别的可失去的,也就无所畏惧了。
被塞进充气娃娃的身体以后,死浪肯定没办法再用原本的方式摄入营养,转而采用了更复杂的办法——借助一种来自避难所号上的,奇妙的,以能量为食物的真菌,和能够与这种真菌形成生态链的其他微生物,死浪的体内有一个只要还能从外界获取能量,就能源源不断的产生营养物质的生态系统,再用机械装置进行采取和收集,足以保证她的大脑不会饿死。
她唯一需要的就是能量。
这一点倒是和智械人很像。
所以,她不需要吃饭,但需要补充能量。
在怒涛死后,出于惯性,地底人们仍旧在按照以前的方式,为她补充能量,为她清洁体表的污秽,尽管他们不一定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这原本就是由地底人奴隶做的工作。
因为没有地底人知道死浪的开关在哪里,她的开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被打开过。
她静静的看着、听着、思考着,亲自经历了文明地底人短暂历史上的每一个大事件,并总是在其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自从‘父亲’的尸体烂掉,地底人又拥戴她为‘母亲’以后,她长期以女神的身份存在着,不断成为杀戮和暴行的理由,不断成为罪人和狂徒的护身符。因为总是有神殿的祭司按照他们也不明所以的传统,继续维护她的身体,给她补充能量,她的生命由此延续下来,直至今日。
四十年前,当时的祭司首领,背地里偷偷做了件亵渎女神的事情,也无意中触碰到了开关。
她恢复了活动能力,也有充足的理由杀掉那个祭司首领,但没有急于行动。
这么多敌人光靠我一个人可杀不光。
光是神殿的祭司,就有几百人了,他们还养着更多数量的仆人。这些地底人的脑子未必好用,肌肉却很发达。
更重要的是,尤其是神殿里的祭司,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成真正的神,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工具。如果我现在就醒来,说出的话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关掉我的开关,甚至设法杀掉我,再找个别的东西取而代之的。
我需要帮手。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