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嶷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看去,才发现这些船只的绝大部分都是临时赶工而成,规格介于木筏和船只之间,形制极其粗劣。由于船上刀枪林立、载满了战士,有些船只不得不在两舷系着充气的牛皮、羊皮以增浮力,否则简直有浪沉之危。事实上,曹嶷已经亲眼看到有一艘船只半途倾覆,至少有三五十人瞬间落水;可其余的船只丝毫不因此而停驻,依旧奋勇向前!
几乎在瞬息之间,大队船只就已迫近了大河南岸,船工高亢的号子声、数百支船桨此起彼伏的击水之声、帆片鼓风的猎猎震动之声、船头上*将士起身整队发出的甲胄铿锵之声汇聚成了不断的轰鸣,甚至压过了拍岸的涛声!
近了,更近了,哪怕到了应当横舟降帆的距离,那些船只仍不减速。
白马津虽是大河游的著名渡口,但以地理条件而论委实不算优越。尤其是大河南岸遍布河水冲积而成的滩涂和乱石滩,适合舟楫停驻的所在很少。但那些舟楫根本就不循着行船的路线走,而是顺着水势风势横冲直撞,大部分直接就冲上了河滩。
这些看似粗制滥造的船只吃水甚浅,船底宽而平直。搁浅的时候,船底木料与碎石碰撞摩擦,发出阵阵令人齿痒的怪声,许多捆扎固定用的麻绳立即崩断。超过四成的船只在这一次冲滩之后就损毁再不能用了,但它们最终停止的位置,距离河堤几乎触手可及。但仅仅这一次冲滩,近百舟楫以每舟三十人计,便有三千人马同时踏上了大河南岸!
“下船!下船!”
“列阵!列阵!”
隆隆鼓声伴奏下,大批军官怒吼着,催促将士们跳下舟船,踏着齐膝深的淤泥滩头迅速向前。
第一批登岸的,是手持齐肩大盾,腰悬长刀的刀盾手。他们踏上河堤后,立即聚拢成三列横队;两翼先向外延展,再向内包拢,将大片滩头保护在内。所有人就位之后,只听一声号令,近千人的队伍同时以大盾撞击地面,使得盾牌底部的木椎扎入土壤,形成了足以抵挡骑兵冲击的盾城。
盾城尚在构建之,长矛手和弓弩手们已经紧跟着第二批登岸。这些战士以在濡源战场上力敌段部铁骑的乞活军精锐为骨干,又补充了幽州军经验丰富、习惯了遵守号令的老卒。无论是车阵、盾阵,一旦有他们的加入,立刻就转变为威力骇人的钢铁丛林,远攻、近攻,无不如意。
而最后登岸的,则是数量约在两百名的重甲步卒。这些甲士身披着通常为甲骑所用的重铠,穿过滩涂时步履缓慢,甚至需人扶持,显得有些可笑。可是当他们在河堤上踏步前行的时候,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土壤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仿佛成群结队的钢铁猛兽。更不消说他们手那些大型的刀、锤等重武器,纵使在阴暗的天色下仍觉得精光耀眼,雄壮如天兵天将一般!
曹嶷倒抽了一口凉气。
以眼前晋军的精锐程度,哪怕他们不曾设计劫持自己,两军在河岸边堂堂正正一战,白马垒守军也并无多少胜机。最多不过借着晋人舟船驳岸的短暂时间占些上风,或者可以给予晋军相当杀伤,但长久下去必败无疑。
身为经验丰富的军人,曹嶷的眼光比一般人要深远许多。他更清楚,如此规模的船队强渡大河,沿途纵有艰难却无一丝惊扰犹疑,靠岸后迅速各自归队结阵的程序流畅如水……这其体现出的组织手段,才真正可畏可怖!
或许是眺望渡河晋军的时间太久,曹嶷稍一回神,便觉颈部的肌肉和骨骼都一起酸痛起来。下意识地扭动脖颈舒缓疼痛,却发现原本架在肩膀上的几柄长刀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赵鹿、穆岚、马邦德等人一齐躬身,向眼前一名身着戎服的年轻人施礼。
此人身材高大,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颧骨高隆,眉宇堂堂,颌下留着黑亮的短须;虽说左侧面颊上有一道灰白色的伤疤,却并不给人以特别凶狠的感觉,反倒显得神情格外的深沉刚毅。他的袍服下摆和靴子都沾满了泥污,显然刚从舟船上下来,踏过岸边泥滩到此;但他自领扈从数人随意行动,又不像隶属于渡河晋军的某一部。
曹嶷打量这年轻人,这年轻人也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曹嶷一番。过了半晌,他笑了起来:“你就是王弥手下的大将曹嶷?我知道你。听说你行军作战的时候,不似其他贼寇那般凶残无忌;又与石勒等河北贼寇不合,曾经劝阻他们肆意滥杀。哦对了,我还听说,你还在青州临淄建了座名唤广固的城寨安置家眷,以作长久之计,不知是也不是?”
曹嶷的脸色顿时惨白!
这年轻人先前几句也还罢了,曹嶷横行半生,倒也不至于因为这身份不明之人的几句夸赞而紧张。可是……关于广固……曹嶷是青州大族出身,不似寻常贼寇那般毫无牵挂。因此早在起事之初,就在临淄郡的尧王山南,阳河西之东,则了四周绝涧、岨水深隍的有利地形,修建了一处城寨以为族人自保退路之所。因为城寨四面“有大涧甚广,因以为固”,因此起名叫做广固。这处所在乃是东莱曹氏宗族机密,自己转战原多年,从未向外泄露过半个字,这年轻人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莫慌……莫慌……”这年轻人眼看曹嶷神色仓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止住白马垒守军的妄动,让我们能够顺利渡河,虽不是什么大功,倒也颇见诚意。接着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军将至,我打算野战破之,再乘势追击夺取这些渡口。这其,还有用你之处……放心,只要努力戴罪立功,平北军府自然容得下你。”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老子乃是飞豹王弥麾下大将,声名也曾震动原诸多州郡的!你这厮连最简单的劝降都不做,就要我去戴罪立功了?曹嶷张口结舌地瞪视着年轻人,本想大声疾呼老子誓死不降之类的言语,却怎也说不出口。转念之间,又觉得年轻人的话语虽然随意,却含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仿佛他说出的便是理所当然,别人唯有俯首听从的份儿,绝不容丝毫犹豫。
曹嶷明白了眼前这年轻人是谁。他突然泄了气,苦笑一声,俯首拜倒:“是。小人,谨尊陆将军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