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张宾略颔首,徐徐说道:“既然大将军说了东海王幕府之军,我便以幽冀联军为例。幽冀联军汹涌南来之初,两军将士同仇敌忾,似乎人人有沙场建功之意、力挽狂澜之心,斗志无不高涨如火。若果然如此,即使以大将军的神武,亦难与其争锋。”
“然而,陆道明断非晋室纯臣,若有其它选择,可不会当真将手中实力消耗于中原乱局。当我们以陆道明的族弟陆俊为使者,令其宣示两家罢战、各取所需的意图后,陆道明的心意就必定趋向复杂。初时那股决一雌雄的锐气也就荡然无存。嘿嘿……身处死生之地、存亡之所,作为大军主将的陆道明却怀有三心二意,这便是幽冀联军可胜之一也。”
听得张宾陈说战局,周围扈从众将不由自主便围拢过来凝神聆听。张宾环视众人,接着道:“陆俊这人,倒也机警。他知道此行不容于朝廷法度,干犯大忌,因此必会遮掩自家真实来路。可他朝廷清贵的身份明摆着,愈是遮掩,愈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生出种种揣测。”
说到这里,先前那文士猛地一拍手:“是了!是了!我在冀州时,曾听说过冀州乞活宗帅的事迹。彼等在朝廷收复邺城的三五日后,就因为所得封赏不均而彼此挥军火并,致使军民死伤不计其数。这等人对功名利禄的渴求,已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若他们听说有朝廷高官与陆道明接洽,必然会要求参与其间,绝不容幽州独占好处。”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石勒捋着颌下短须,畅快大笑,乐不可支:“可陆道明又怎能让他们见面?难道要他如实吐露,来人既无关朝廷,也无关东海王,实乃我石勒的使者,正与他这平北将军商议大逆不道之事么?哈哈哈哈……”
“诚如大将军所言,冀州军诸将的要求,必然不被陆道明接受。”张宾也笑了起来:“李恽、薄盛以下的冀州军将,都是各位的老对手、老熟人了。他们的鼠目寸光,各位想也清楚的很。一旦所求不逞,他们必定心怀不满,更会凭空生出种种事端……这样的条件下,幽冀两军哪里还能协作如一?哪里还能同仇敌忾?大战将至,军中自生狐疑,彼此深怀嫌隙,这是幽冀联军可胜之二也。”
或许是因为身处铁骑簇拥,受了腾腾杀气的影响,又或许是多日精心谋划得圈套终于即将捕获猎物,张宾显得有些激动,言语也格外多些:
“我们等到了可胜之一、可胜之二,但还不够。所以我们纵使眼前这数以万计的幕府溃散军民奔走向西,数日之内,就能引发出幽冀联军可胜之三。”
“东海王幕府在鄄城的溃败,这时候应该已经为幽冀联军所知。至迟再过两三日,他们就要目睹十万军民仓惶逃亡而至。幽冀联军是朝廷经制之师,行事须得遵循规矩,终不能将逃亡军民直接驱散,更不能尽数杀了了事。更何况对陆遥、李恽等人来说,收编溃兵可以自壮实力;救拔陷于乱军的高官贵胄,更有利于他们自高名望……他们是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张宾冷笑道:“问题是,为了收拢安置数量如此庞大的军民,号称五万的幽冀联军之中,要抽出多少人去整备营地?要抽出多少人去维持秩序?要抽出多少人去转运粮秣物资?更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将这些丧胆之人编制重新整顿完毕?毫无疑问,这十万溃散军民抵达白马、瓦亭一线的时候,也就成了幽冀联军最虚弱的时候。”
张宾在马上向石勒深深一拜:“敌之可胜有三,局势至此已然分明。我军以倍数之精锐,邀击狐疑之将、猜忌之众、分散之兵,破之当如摧枯拉朽。幽冀联军一败,大将军的仇恨固然能够就此洗血;更重要的是,朝廷再无任何可用于中原的兵力,王霸之业也就唾手可得了。”
石勒连连点头,满脸喜色:“还是孟孙先生讲的透彻!好!!”
他抬起马鞭,虚指身边诸将校:“先生的巧妙谋划,到这时候才真正显露全貌。你们几个,以为如何?”不待众人回答,他忽又快活地喃喃道:“古人说可胜在敌,己方只能等待敌人暴露出可胜的机会。孟孙先生却一手制造了可胜之机,那可比古人更加高明了。是上天要我成就大事,才把先生赐给我啊!”
感慨了片刻,石勒又猛然指向那文士:“对了,还有你!你是……你是……”
见石勒皱眉,张宾连忙道:“这位乃是平原郡士人施伟栋。前日得大将军表为散骑侍郎的。”
张宾的君子营中人物,近来因为讲解经史的缘故,也不知被石勒表了多少侍中、散骑之类虚衔。石勒实在不耐烦记得这么多文人,只用马鞭的鞭梢轻敲施伟栋的肩膀:“你也说的不错!”
施伟栋连忙下马,拜伏在满地泥泞之中:“得大将军夸赞,属下惶恐无地,感激涕零。”
他待要再说些什么,一名骑士策马奔上土岗,大声禀报:“大将军,晋人的兵马已经到了!”
石勒立即拨马回身去看。
如闷雷般的铁蹄声中,只见一支两三千人的骑队正从平原尽头现出身形。马上骑士挥舞长枪大戟,赫赫呼喊,一路耀武扬威而来。仔细看骑队前方,一面素色旗帜猎猎招展,旗帜上绣四个大字:“吴郡陆遥”。
石勒的双瞳猝然收缩。
上次见到这面旗帜,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但当时那些惊恐、恼怒、悲愤和仇恨的情绪,就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心上,石勒永远也忘不了。有一个瞬间,石勒甚至想立即号令大军掩杀过去,杀死所有簇拥在那面旗帜下的人,将那四个字践踏作烂泥。
但石勒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依附于匈奴别部的小小渠帅了。他定定地凝视着那面旗帜,半晌以后,忽然笑了起来:“陆道明果然想了太多不相干的,心思不全在战阵之上。用如此拙劣的投石问路之策来挑动我军,莫非当我石勒是傻的么?”
“我们走吧!不要被晋人发现了。”石勒挥动手臂,向部下们呼喝着。前所未有的胜利信心和复仇雪恨的强烈渴望交揉在一处,使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一切都已经算好了,便让那群狗彘张狂几日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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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陆遥四字大旗下,实际领兵而来的沈劲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儿。极目眺望前方,除了漫无边际的溃兵一**涌来以外,便是苍莽原野了,又似乎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他嘟囔了几句,吭哧一声,往地上猛吐了一口唾沫。忽然想到自己离开大营那天,冀州人的言行是何等可恶,他顿时增添了额外的痰气,忍不住又吐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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