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真出身世家,从小接受的便是贵族教育,所谓贵族,最起码在言行举止方面要显得有教养,男子要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女子要贤良淑德,恬然婉约,这都是一个世家子女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韩亦真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无论在内在外,无人不说她具大家风范,她平日的一言一行都完全符合一个世家子女的教养要求,完美得简直可以当作一本教科书了。
可自从今日遇到方铮后,她忽然发现以往培养出来的凝神静气功夫竟完全没了作用,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一直在克制自己想对方铮采取暴力手段的想法,这个想法忍得她好辛苦。
现在她当着父亲的面,竟然脱口说出“春宫图”这样敏感的字眼,作为一个从小性子恬静贤良,视性事为洪水猛兽的她,作为一个待字闺中,未出深阁的大家闺秀,此时情何以堪?
偏偏翘着二郎腿坐在书房一侧的方铮还笑得那么讨厌,眼中不时闪过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更如火上浇油,于是,韩亦真不甘心在沉默中灭亡,她爆发了。
“我打死你这无耻无德的登徒子!”
韩亦真美目噙泪,不顾父亲在旁,也不顾方铮钦差大臣的身份,她不由分说,抓起书桌上一方沉重尖锐的端砚,脱手便扔向方铮的脑袋。
“真儿,住手!”
“哇!谋杀钦差啊!快来人——”
方铮大惊失色:“喂,你疯啦?我招你惹你了?”
“狗贼,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端砚被方铮闪身躲过,韩亦真含着眼泪大叫着,抓着书房内的东西便没头没脑朝方铮身上砸去,一时间,昂贵的湖州毛笔,珍稀的黄玉镇纸,上好的徽州松墨,全都化为韩亦真手中的暗器,漫天飞舞着朝方铮头上砸来。
“啊!真儿,住手!老夫的文房四宝——”
韩竹心疼得不行,白天被韩亦真在前堂大砸了一番,无数珍稀古董化为了碎瓷片,他心里疼得还没缓过劲儿来呢,现在他的女儿又开始发飙,书房里的宝贝岂不是都得遭殃?
韩竹急忙上前,死死抓住了歇斯底里的女儿,“真儿,真儿!你冷静点!”
方铮方才被砸得哇哇大叫,见此刻韩亦真被她老爹制住,终于松了口气,还是韩老头明事理,这女儿看着文静,其实是个疯婆子,应该把她关起来狠狠的抽她屁股。——话说,方大少爷遇着的女子怎么都有暴力倾向?连嫣然现在都跟着长平不学好,没事就掐他腰间的软肉,怎么振夫纲都不管用,悲哉!
方铮被刚才的一幕吓得有点冒汗,心里甚至有些发虚,刚才那么大一块端砚飞过来,得亏自己有逃命的天赋,不然京城的皇宫前该为他降半旗了……
“亦真妹妹,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咱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韩竹死死抓着韩亦真的双手,闻言不停点头,他也吓出了一身老汗,一屋子的珍稀宝贝呀,随便砸个几样他都会心疼好几年,幸好自己及时拦住了女儿。
于是韩竹在心疼满屋子宝贝的心理下,竟然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就是,真儿啊,方贤侄说的很有道理,实在要打,你们出去打,别把老夫书房的东西摔坏了……”
“对对对……啊?”
方铮闻言傻眼了,这……这老头说的是人话吗?
本来对韩老头印象挺好的,这会儿方铮只觉得韩家特可恨,从老到小,没一个正常的。
“噗嗤!”
刚才对方铮怒目而视的韩亦真,见到方铮目瞪口呆的表情后,不知怎的,忽然笑了起来,俏脸还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儿,现在一笑,便如同雨后梨花,分外惹人怜惜。
方铮看着韩亦真的笑颜,神情不由一呆,目光渐渐痴迷起来。
韩亦真见方铮一脸色相,忙将笑脸一收,极其嫌恶的哼了一声,俏脸很快便板了起来。
韩竹见女儿终于恢复了冷静,不由放了心,松开了手,然后望着方铮讪讪的笑道:“呵呵,老夫教女无方,令贤侄看笑话了。实在惭愧得紧。”
深呼吸了几口气,韩亦真这时完全恢复了常态,理智又开始支配她的行为。
她与方铮之间仇恨再大,此时也不能得罪他,方铮是钦差,据说在京城权倾朝野,他要收拾整个江南的世家或许不可能,可若单只收拾韩家,想必不会太难,更何况在方铮心里,也许韩家还与江南税案有所牵连,自己则更需冷静行事了。
“方大人,民女刚才失态了,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莫与民女计较。”
忍着对方铮的憎恨和厌恶,韩亦真盈盈向他裣衽为礼,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调戏”和“春宫图”的事情。
方铮惊疑不定的看了看她,小心翼翼道:“跟你计较倒不必,可是……你待会儿不会又失态吧?第一次可以称之为失态,第二次应该叫发疯了……”
唰!
韩亦真直欲杀人的目光狠狠瞪向他,面上带着迷人的笑容,可口气却显得咬牙切齿:“大人多虑了,民女怎敢再冒犯大人……”
方铮瞧着她的笑容,不由自主的抖了抖身子。
妈的!这娘们儿笑得真瘆人!莫非她又打算“失态”?
方铮扭过头看也不看她,虽然没说一句话,可他隐秘的撇嘴表情不幸又被韩亦真看到,韩亦真芳心暗怒,又一次悄悄握紧了拳头……
韩竹见二人不再争执,终于松了口气,于是呵呵笑道:“小小误会,说开了就没事,呵呵,贤侄受惊了。”
方铮瞟了韩亦真一眼,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小娘们儿,哪天我也让你受惊,不,受精!
回到正题,韩竹正色道:“贤侄,老夫今日请你来此,有件事必须向贤侄说清楚。贤侄追查江南税案,京中却有不少传闻,说江南的世家与税案大有牵连,此言或许不假,可老夫今日要跟你说明的便是,我韩家与税案并无一丝一毫的关系,若贤侄心有怀疑,尽管去查,只望你能秉公办理,明察秋毫……”
方铮眨眨眼,笑道:“韩世伯言重了,京城人怎么说我不必理会,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初至江南,很多事情都没弄懂,查案嘛,总得慢慢来才是,我当然愿意相信韩家是清白的,可凡事要查过之后,我才好下结论,不枉不纵是办案的原则,皇上托付我如此重要的事情,我也不能辜负了皇上的信任,韩世伯您说呢?”
韩竹神情一凝,飞快的与韩亦真交换了一下眼神。
方铮这番话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你韩家与税案有没有牵连,京城的流言说了不算,你韩家家主说了也不算,谁说了算?方大钦差亲自调查过后,由他说了算。
方铮这番话说得很圆滑,既没得罪人,也没妄下定论,如同打官腔一般,看似说了一大堆,可你仔细一寻摸,这番话里一点实质性内容都没有,说了等于没说。
韩竹与韩亦真对望一眼,神情皆有几分无奈。遇上这么个官场小油子,他们能怎么办?总不能掐着他的脖子,逼着他相信韩家无辜吧?
方铮心里也有些奇怪,韩家家主怎么会想到自己怀疑他们呢?深知此案很是棘手,下江南后,他怀疑谁,相信谁,心中自然有数,却从未与任何人提过,韩家这莫名其妙的担心打哪儿来的?
韩亦真看了韩竹一眼,美目中掠过几分犹豫,她咬了咬嘴唇,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方大人,税案一事韩家确实是清白的,你若不信,我们也没办法。为了助大人早日查清此案,我韩家愿助大人一臂之力,以示韩家的诚意和清白……”
方铮瞟了韩亦真一眼,笑道:“韩家愿伸手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不知韩小姐所说的一臂之力,是指哪方面?”
韩亦真再次看了看韩竹,犹豫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秀眉深深蹙起,开口道:“方大人,此案若大人暂无线索,韩家或许可以帮大人找一个突破口……”
为了家族,当弃子时,便须弃子,与韩家上下近千条人命比起来,父亲与李世叔的数十年交情,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什么突破口?”
“苏州知府……”
“真儿!闭嘴!你要逼老夫做那不义之人么?”韩竹大怒,拍案而起。
韩亦真毫不退缩的盯着韩竹,淡淡道:“难道爹就忍心我韩家上下千条人命为李世叔陪葬?忍心见我江南韩家从此在这世上除名?”
韩竹一惊,面容顿时苍老了许多,脸色也变得一片苍白空洞。
方铮将眼前一幕瞧在眼里,不由笑道:“好一出忠义不能两全的戏码,不过,韩世伯,您也不用担心背叛朋友,李伯言身为苏州知府,与江南六府税银一案有染,纵是你不说,我们在京城时便已知道,说句实话,我这次下江南,将第一站选在苏州,为的,就是想与这位李知府好好聊聊……”
韩家父女闻言大惊,不敢置信的望着方铮,心中感到一阵惊惧。
原以为方铮下江南只是新皇临时起意的安排,却不曾想京中却已早有准备,连这个细节都已探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