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自此之后,裴嫊心中如何想法,弘昌帝倒是说话算话,言出必践,每日召了裴嬿到知止斋来陪她说话解闷。这倒也罢了,到了八月十六那日,弘昌帝还下了一道特旨,宣卫国公一家进宫饮宴。
便是裴嫊这些日子心如死灰,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吃惊,弘昌帝不是憎恶裴家恨到极点了吗?六月里刚罢了自己父亲的官,怎么这会子又把人请到宫里来吃团圆酒,天子肚子里到底是打得什么主意?
裴嬿却是一脸邀功地凑到裴嫊跟前,“真想不到,那日圣上宣我过去问姐姐为何总是郁郁寡欢,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许是许久不曾得见家人,没想到圣上就宣了父亲和娘亲他们入宫,自从入了宫,我可有四年都没见到娘亲了。”
对于能不能见到父亲和嫡母,裴嫊倒没多大感觉,反正父亲在她心里,早已被归为臭男人一类,而嫡母,毕竟和她没有血缘之亲,不是她的生母。但是见裴嬿一派欢喜,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高兴来。
不知是不是之前被弘昌帝整日关在琼华轩里给关怕了,这回裴嬿再被放出来乖顺懂礼了很多,对裴嫊简直比当日在家里时对她一母同胞的胞姐裴婉还要恭敬有礼,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反倒让裴嫊怀念起她原来那种我行我素的娇蛮任性来。
“姐姐,今天晚上的家宴你穿这件衫裙吧,这件银红色的纱裙最衬你的肤色,瞧着也喜气,别总穿那些青啊白的啊,看着太过素淡了。”裴嬿手里拿着一件银红色的衫裙在裴嫊面前比划着。
裴嬿陪了她这么些天,还是头一次如此亲呢自然地跟她说话,裴嫊心中一软,不忍拒绝她,便笑道:“既然嬿儿说好,那我便穿这一件。”
等裴嫊换好了衣衫,坐下来梳头的时候,裴嬿一边在妆匣里帮她挑簪钗耳饰,一边神神秘秘地道:“今晚可还有个惊喜要给姐姐呢!回头看姐姐怎么谢我。”
见她这么一副小孩子心性,裴嫊有些好笑,故意顺着她的话头问道:“到底是什么惊喜,快别跟我卖关子。”
无论她怎么问,裴嬿咬紧牙关,绝不松口,只说等到了宴席上她自然就知道这所谓的惊喜了。
宴请卫国公府的酒宴设在御花园的望春阁,裴嫊跟在弘昌帝身后,一入阁中,四下看了一眼,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那人不在其中。
等到众人见礼毕,落座开席,弘昌帝笑着对坐在他身边的裴嫊道:“除了你父亲母亲,朕今日还请了一人,只怕还是你最想见的人。”
弘昌帝说完击了两下掌,便见一人自外而入,低头跪拜道:“臣裴岩参见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见过淑妃娘娘,裴美人,祝娘娘玉体安康。”
哐啷一声,却是裴嫊碰翻了她食案上的水杯,弘昌帝知道她饮不得酒,每逢宴饮,便给她上一杯其他的饮品,甚至自己面前也只摆一杯白水。
弘昌帝看了她一眼,喊了声“免礼,赐座。”却将手伸过去握住裴嫊的左手,只觉她的小手又冰又凉,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可是觉得冷吗?”
裴嫊木然的摇了摇头,弘昌帝见她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有些好笑道:“可是觉得太过惊喜,朕听你妹妹说你自小便和你这位二哥最是要好,只是自从你二哥投笔从戎,去了西南大营,你们兄妹二人已有九年不曾相见,虽然今日已经过了十五,不过朕总算是让你们一家团圆了,你心里欢不欢喜?”
看着弘昌帝一脸期待的神情,裴嫊仍是木然的点了点头,她实是做不来强颜欢笑的样子。原来这就是裴嬿口中的所谓惊喜,惊到是被惊到了,但是喜,喜从何来?
她不觉惊喜,只觉惊恐。
对于裴嫊有些异常的反应,弘昌帝也觉得有些奇怪,只当是因为他在这里的缘故,这些时日只要他在她身边,她表现的总是有些怪怪的。既然自已都已经把他们一家子请到了宫里,干脆送佛送到西,让他们一家团聚,吃顿家宴得了,他就不在这里碍某人的眼,省得又让她不自在。
“朕还有些奏折要批,你们只当这是朕为淑妃所办的家宴,朕不在这里,你们也好放得开些,一叙天伦之乐。”
恭送走了弘昌帝,其余人等确是都放松了许多,裴夫人拉着裴岩问长问短。只有裴嫊心里更加揪紧成一团,因了那个人的出现,往事如潮水般向她奔涌而来,渐渐让她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偏偏她嫡母裴夫人还来了一句,“岩儿,还不快敬淑妃娘娘一杯,当日在家中时,你们兄妹不是最为投契要好吗?
裴岩起身,并不离席上前,立在他的位子上,端起酒杯,低声道:“微臣恭祝娘娘玉体安康。”
裴嫊鼓足了勇气才朝那个长身而立的男子,她的二哥看了一眼,纵然泪眼模糊,她也仍能看出她这位哥哥一脸憔悴风霜之色。
四岁的时候,她被庶出的五哥欺负,是这位二哥把那个欺负她的坏哥哥揍了一顿,从那以后,她那些庶出的兄长们再不敢欺负她。
六岁的时候,每次当裴嬿跟她使性子、发脾气,这位兄长总会来跟她陪不是,送给她很多外面街市上的小玩意,哄她开心。正是有了二哥的关心爱护,每次无论裴嬿怎么冲她使性子,她都能一笑而过,从不放在心里,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家中除了生母,她还有二哥可以依靠。
那时候的二哥是一个多么好的兄长啊,每次自己不开心,难过的时候都会陪着自己,想尽法子逗自已开心。而自己一些不能和生母说的话也只能说给二哥听。
每次他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到自己,拿到自己跟前来献宝。自己的心愿他总是努力去帮自己实现。
那时他们兄妹之间是何等的投契要好,他帮她搜集琴谱,买最新出的话本偷偷拿给她看,一大早出府去给她买早上第一炉出锅的五味居的桂花糕。而他所有的荷包扇套全是她亲手给他做的,她会静静听他讲述他的梦想,他的抱负,一听就是一下午。
那时他所说的梦想里从来没有从军这一条,她的哥哥想过要当状元,要做名臣,要成为史学大家,可是最终却去了军营,离京城千里之遥的西南大营。
是不是他也知道他做错了,心有愧疚,才会将自己放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吃苦受罪。
如果她十二岁的那个夏夜,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该多好,那么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被她刻意压抑许久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一天也是八月十六,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那天晚上她命两个贴身侍女回去替她取来琴和香炉,自已一个人呆在荷花池上的曲栏回亭里观赏着荷塘月色,静听蛙鸣蝉噪,
然后她听见一阵脚步声,看见她的二哥从曲栏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因着彼此年岁渐长,也因着她的有意回避,这一二年里二人之间单独相处的次数比之从前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