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很早就见过贤妃了是吗?”
“数年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弘昌帝不愿谈太多当日的情形,裴嫊则是既忍不住要问出口,但是却又怕听到他的回答。其实她很想再问一个问题,“那幅绢画的那位云中美人又是谁?”却因为太过害怕他的回答而再次将这个问题咽进肚子里,继续憋着闷着。
裴嫊的病好得极其缓慢,时常迁延反复,也不知是因为她久病不愈,五脏失其调养,还是因为她心中仍存着这一分郁气,脾性上便有些急躁不稳,易悲易怒。
眼见自已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黑乎乎的苦药汁子跟流水价的灌入腹内,那一身的病却仍是没多大起色。有时悲从心头起,好几次都把药碗推到地上,赌气不肯吃药用饭。只道用了也是白用,还不如索性死了一了百了,再不用受这般病痛折磨。
弘昌帝性子也极好,每次都柔声安慰,但只要一听她说个死字,那脸就阴沉得就跟要打雷下雨一样。还不等他发火,一见裴嫊脸上滚落的泪珠,一颗心又软了下来,只能继续百般劝慰。
后来还是那位华神医说了句话,“此时正值春日,春季属木,木性条达,整天窝在病床上,难免肝失疏泄,情志不畅。维周你不妨带你娘子时常去逛逛园子,看看什么红花啊绿草啊,你娘子脾气兴许就没那么大了。”
弘昌帝从善如流,这日阳光晴好,万里无云,也没什么风,杨桢便将裴嫊抱到软轿里,带她到御花园中的畅春园。杨桢抱着她先在园子里绕着小径走了一圈,给她看园中嫩绿的枝叶,淡粉的桃花。她病了这几个月,瘦得一把骨头似的,抱在怀里轻飘飘的,简直感觉不到多少重量。
园子里在向阳的地方早安放好了一张檀木躺椅,上面铺着貂裘锦褥。杨桢把她小心地放到椅上,给她盖上一条厚厚的毛毯,再垫上一个大靠枕,让她躺靠的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他手中则拿着一卷新出的《笑林拾遗》给她讲笑话。
裴嫊微微眯着眼睛,觉得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极是受用,空气里隐隐浮动着春花的香气,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奇楠香气,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一市井受封,初见县官,以其齿尊,称之曰:‘老先。’其人含怒而归,子问其故,曰:‘官欺我太甚。彼该称我老先生才是,乃作歇后语,叫甚么老先,明系轻薄。我回称,也不曾失了便宜。’子询何以称呼,答曰:‘我本应称他老父母,今亦缩住后韵,只叫他声老父。’”杨桢一本正经地念着笑话,还刻意哑着嗓子做出一副老学究的口吻,听上去更是让人忍俊不禁。
裴嫊唇边忍不住便逸出一抹笑来,微合上眼睛,听着他低沉醇厚的嗓音近在耳畔,抑扬顿挫,一字字的回响在她心间,只觉此生从未如此刻这般静谧安然,只盼着时光便停在此刻,永不流逝。
讲到一半的笑话突然停了下来。裴嫊本来已经朦朦胧胧地有些快睡着了,突然听不到熟悉的嗓音,一下子就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侧头一看,见弘昌帝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长喜立在他身侧,正俯身在他耳畔说着什么。
杨桢见她醒了,朝长喜一摆手,“朕知道了。”他走到裴嫊身边,替她将毯子盖好,柔声道,“前朝有些事情,我得过去一下,我先送你回去,改天再陪你出来好不好?”
裴嫊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想再在这里呆一会子。”
杨桢见她脸上略有一丝留恋之情,心知她难得出来透透气,也不勉强她,只嘱咐道:“那你再晒一会子太阳,只准再呆半个时辰,不许多呆,仔细再着了凉。”又转头对立在一旁的橘泉道,“仔细服侍着,再过半个时辰,便送贵妃回去,万不可让她着了凉。”
裴嫊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自己身旁空出来的那张椅子,觉得心里竟也有些空荡荡的。方才还是晴光独好,绿树香花,但此时没了他在身旁,少了他的气息,再看在眼里反倒觉出些黯淡来。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要紧,让他不肯再陪着自己多呆一会儿。可是回想起他方才的千叮万嘱,又略有些安慰,那位神医离去前说她的病已无大碍,可为什么总是反反复复,若是再着了凉怕是又要再多折腾些日子了。
橘泉见她怔怔地看着一丛花树,脸上神色却有些郁郁的,正想劝她不如早些回同心殿去,忽然听到远处有女子的声音传来:“王姐姐,你快来看,这棵垂丝海棠开得可真漂亮啊!”
橘泉眉头微皱,心下有些奇怪这两个女子是怎么走到这畅春园附近的,圣上不是已派了人四处守着,不许宫里那些嫔妃过来打扰的吗?
她朝瑞草使个眼色,让她出去看看,自从上次自己服侍的这位贵人在御花园里被人冲撞落水之后,橘泉现在一颗心提得老高,生怕再在这御花园里生个什么意外出来,若是椅子上躺着的这位再有个什么好歹,那她这条命也不用要了。
瑞草正要往外走,却听裴嫊道:“这声音听起来倒像是刘少使的声音,以前我和她还有王少使都是一同在永安宫呆过的。瑞草,你去看看是不是她们,若是的话,请她们来陪我说说话。”
橘泉劝她,“这会子瞧着像是有些起风了,娘娘不如先回同心殿去,万一吹了风着了凉圣上又要责罚奴婢们了。”
裴嫊不理她,“哪里起风了,我闷在屋子里许久,难得出来一回,想找个人说说话你也不许吗?瑞草你去看看,是与不是,都把她们带过来陪我说话。”
橘泉知道这人在病中,难免脾气有些执拗,只得让瑞草去了。
片刻之后,就见瑞草带着两个宫装女子走过来,一个容长脸面,眼里透着股子机灵劲儿,一个温柔敦厚,低眉顺眼的有些放不开手脚。正是昔年和裴嫊一道在永安宫被弘昌帝充当宫女使唤的刘少使和王少使。
二人向裴嫊行了礼,因为边上只有一张椅子,还是弘昌帝方才坐过的,裴嫊只好由着她二人立在那里,她看着这两个昔年的同僚,几乎有一种见到故人的感觉。自从她被封妃后,先是圈在永安宫里,接着出宫去玉华观呆了一年,再回来又被圈在永安宫里,似乎除了身边服侍她的宫女,她就再没见过这宫中其他的女人。
“我方才听见刘少使的声音,临时起意,便想和你们叙一叙话,你们现今仍在永安宫中当值吗?”
刘、王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回禀娘娘,妾等早已不在永安宫当值了,娘娘被晋封为淑妃后不久,圣上就下旨各晋了妾等一级,让妾等不用再在永安宫当值,仍回掖庭安置。”
刘选侍一脸恭敬地答道,心下奇怪,怎的这位娘娘当时日日伴在圣上身边,却连这个消息都不知道。
裴嫊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连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弘昌帝都要瞒着她,他到底还有多少消息瞒着她。
她勉强笑了笑,“我整日窝在宅子里,倒是什么消息都不得而知,这些时日,宫中可还有什么新奇趣事?”
王选侍是打定了主意要做闷嘴葫芦以防祸从口出,便是刘选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橘泉和瑞草两个人四只眼睛正牢牢盯着她们呢。
裴嫊见这二人噤若寒蝉的样子,心中只觉得无趣得紧,本想干脆让她们走人,想了想,还是问道:“贤妃近日可好,我一直病着,也不知她近况如何?”
裴嫊自从重新回宫之后便再没见过郑蕴秀,她一次也不曾来同心殿看过她,也不曾差人送东西来探望。
当然裴嫊扪心自问,她竟然也并不想再见到她。自从她知道郑蕴秀便是弘昌帝那幅珍而重之小心收藏起来的绢画中的画中人时,再想到这位和她颇有些情意的才女时,她心里只觉得酸涩得紧。既想见她又不怕见到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因此虽然这两个月来极是好奇她的近况如何,却始终不敢向弘昌帝提起。
杨桢在她面前就更是守口如瓶,绝口不提郑蕴秀的名字,他们两人好像无需多言便自觉形成这样一种默契,谁都不去提起那个名字,仿佛那个名字是一个禁忌一般。
此时裴嫊难得见到两个不是永安宫的宫人,便再也忍不住想要听听那位才女的近况,从她们口中听到的总比她从永安宫里得到消息要可靠些吧。
她靠在椅子上,静等着她们两人的回答。王选侍仍是闭口不言,只拿眼睛看着刘选侍,刘选侍眼珠子一转,答道:“贤妃从正月时起身子便有些不适,这几个月一直闭门不出,在翠华宫里静养。”
裴嫊有些惊讶,怎的郑蕴秀也病了,居然和自己差不多时候病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晚上弘昌帝陪她用晚膳的时候,她还是问了出来,“阿秀她,她的病可好些了?”
这话一问出口,她就看到弘昌帝身子一僵,手中的筷子也慢慢放下了,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瞧。
裴嫊别过眼去,不敢看着他的眼睛,继续把她要说的话说完,“听说她已经静养了好几个月,她,不要紧吧?”
“还好。”弘昌帝只回了她这两个字,神色淡淡的,再看不出别的心绪来。
“圣上整日呆在这里,不用去陪陪阿秀吗?”
杨桢将食案挪到一边,坐到她身侧将她抱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这些事情自有我来操心,你别多想,好生养好你的身子就是。”听上去不像是劝慰倒隐隐有些命令的意思在里头,可那声音里却又透着一丝疲惫倦怠,让裴嫊不忍心再继续问下去,只是把头埋在他怀里,安静而又柔顺。
既然有些事情他不想自己知道,那自己又何必再去自寻烦恼呢,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下去,不也挺好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有些想开了,再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她的病虽好得极慢,但到底一日日渐渐好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加班君太凶残,这一章又太长,出于章节完整性,我不想把它分成两章发,结果到这会儿才码完。还有一件事想和亲们商量一下,接下来还有个虐点,我怕一章一章发,看得大家难受,不如我攒三章一起发,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快看到曙光,而且一气儿看下来也就没那么虐了,亲们意下如下,如果一气发三章的话,可能要到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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