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科特尼小姐乃是已故的德文郡公爵夫人与这一代格雷伯爵的私生女。在前几年上一代格雷伯爵逝世之后,这位伯爵阁下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并且成功晋身于上议院。不过由于之前在所谓的‘贤能内阁’中的不愉快经历,他对于出仕并不热衷,所以尽管曾经的首相斯宾塞.珀西瓦尔一度对其伸出橄榄枝,格雷伯爵依然仅仅在上议院中担当着反对党议员的角色,自顾自淡出权利的中心。
也因此,这位原本性格就较为恬淡的科特尼小姐,越发变得行事低调起来,又因为常年居住在诺森伯兰郡的家族宅邸霍威克堂,连伦敦城中的贵女圈中,也很少有人能够想起她的名字。
科特尼小姐的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除了以一副熟稔的口吻怀念她们实际上并未发生的一次公园偶遇,并且亲切地询问伊迪丝何时将会返回伦敦城中,到时候她好上门拜访——即使在这封信之前,如果没有幸运地得以重新来过的话,伊迪丝并不该认识这位小姐,更无从得知她的芳名。
信的末尾,科特尼小姐由衷了感谢伊迪丝此前在‘伦敦’时对于‘她’的贴心照顾,说一刻也不会忘记她的音容笑貌,十分期待两人能够在城里再会的那一天,并随信附上了一幅特意搜罗来的画聊表心意,希望这份礼物抵达玫瑰庄园的时间不算太晚。
伊迪丝拆开了被精心包裹着的画作。
这幅画显而易见是法国风景画家克洛德.洛兰的作品,自从受路易十四所命为凡尔赛宫作画之后,这位文化程度不高但天分惊人的画家也成为了欧洲名流们的新宠,而他所作的风景庄严柔和,所塑造的光影也精妙绝伦,充满着一种辉煌的诗意,令人无不目眩神迷。
洛兰常常被人们拿来与同一时代的画家尼古拉斯.普桑相比,有人说在普桑面前,洛兰只能算是一个花匠。因为普桑的作品能够表达多样的情感,内涵丰富,而洛兰只注重表面的效果,美则美矣,却也仅仅浮于表面。这样的言论也在另一方面证明了,洛兰的画作确实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而这一幅画整体充斥着金黄色的柔和暖色调,应该是这位画家晚年的作品。
“这是阿波罗和阿德墨托斯的羊群?”一旁的伊丽莎白不由地感叹道,“它可真美。”
只见昏黄的夕阳下,一位俊美的金发青年栖于石上,手中正弹着琴,面目安然;零星的羊群散落于他不远处,或垂首觅食,或半卧聆听;密林中的野兽也为着天籁般的乐曲倾倒,温顺地在羊群之中走动。
一片极致静谧平和之美景,悠然而神往。
伊迪丝的眼神却微微一暗,她长长的睫毛落下了两片仿若无心的影子,轻轻巧巧地遮住了她眼中的千丝万缕,让人无从探究。
阿波罗之所以为阿德墨托斯放羊,是因为他杀了巨蟒皮同为他的母亲勒托报仇,宙斯便罚他用放牧的苦役来赎罪。
然而真正使她母亲痛苦并且受到伤害的罪魁祸首,并不是阿波罗能够杀掉的皮同,而是因嫉妒下令禁止大地给予勒托分娩之所的天后赫拉。
以及,神王宙斯。
“威尔,”烛光掩映,厚重的布幔之下,原本就病体沉疴的老人似乎连喘一口气都费力无比,“我的儿子。”他说。
索恩坐在这富丽的大床旁,一张绒布木腿的脚凳上,高大修长的身躯显得有些伛偻。他的目光静静的,仿佛时光仍留存于这所房子真正的女主人或许有过的美满片刻,从来未曾离开过。
可公爵却感觉得到,他这一生唯一的‘儿子’,这目光却是冷的。
就如同他身边这早已失去温度、本该专属于他那位‘妻子’的位置一样。
他的心中由然而生一股无言的酸涩,这令他似乎又一次感应到死神的力量正在冥冥当中召唤着他,虽不至于即刻便将他带走,却也令他瞬间苍老了一分。
他不想死。
或许他也曾早早做好了离世的准备,更将唯一的继承人以及现任妻子和他们的儿女安排得自以为的妥当,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求生的欲.望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做为第五代的德文郡公爵,他自认虽无前代被誉为‘辉格王子’、曾出任这个国家首相的父亲那样传奇,却也在党内拥有极高的声誉。如果不是时运不济,他是否能够超越自己的父亲,也犹未可知。
然而事实上,在大英的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却是他已逝的妻子,乔治安娜.斯宾塞夫人——尽管这一笔或许有些过于多姿多彩了,也过于冶艳了。
德文郡公爵抓住了儿子的手,浑浊的眼睛之中忽而爆发出一阵锐利的精光。
“答应我,”他紧盯着索恩那一双与妻子如出一辙的眼睛,压低声音说,“让他们活着!”
索恩轻轻抬起眼,柔顺的金发由于他细微的动作垂落了些许,令他半只眼睛沦陷在阴影当中。而他一直以来平静如深海一般的眸子,也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我以为你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语气颇为冷淡,仿佛眼前这并不是值得他孺慕崇拜的‘父亲’,而仅仅是一位可悲而可恨地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