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又又夸奖张士诚有美名,有“人和”。
张士诚哈哈大笑,颇为自得地说道:“要论‘人和’二字,确实也不用你再多说。”他虽然要论军强,或有不及朱元璋、陈友谅,但是如果要只来比较“仁义”美名的话,他却是一直对此都极为自诩的。
方从哲分别从几个方面,分析了东吴的长处。他虽然说是请为张士诚“分析东吴的优劣”,对东吴的劣处却是只字不肯提及,至此,做出总结,他说道:“是公据东吴,国富、雄军、形胜,有天时,有人和。
“有了这些优势,若再加上您的壮志,则何止称越之霸?以我之见,恐怕连那不可言之事,也是全然可以相问!”何为“不可言”?无非问鼎天下。张士诚连连点头,颇以为然,意犹未尽。他又故意追问方从哲:“以君以为,我东吴之成就,到底可为如何?能达到怎么样的程度呢?”
明摆着想听方从哲再说好话。方从哲心领神会,侃侃答道:“若以我看来,韩非子的话虽然无礼,但是却也有对的地方。若公果肯听我言,以东吴之此数利,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必然治强矣。’”这句话也是韩非子《五蠹》中的话。
张士诚屏息凝神,说道:“我知道‘行法术于内’的意思。但是,‘事智于外’,该如何行之?”
方从哲答道:“所谓‘事智于外’,牵涉国之称霸。是军国重言,不可轻入别耳。我听说‘君不密,则失其国。’公若果欲想闻之,则请公先屏退左右,然后我可以与公从容言之。”
张士诚屏退群臣,只留下了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等人,说道:“此数人皆吾心腹,不需退去。先生有何言语,但请直言吧。吾洗耳恭听。”
韩谦、钱辅,是张士诚的谋主一流。潘元绍,是他的女婿,现管水军。李伯升,则是他的结义兄弟之一。号称其麾下第一骁将。留下的这几个人,确实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之臣。
方从哲也知道,张士诚不可能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将群臣尽数屏退。毕竟,两方彼此分属两国。而且他的本意,也并不是真的就想张士诚把群臣悉数退去,他只是想把其臣下中忠诚蒙元的那些人赶走而已。留下的既然是张士诚心腹,意图已然达到,不必再吞吞吐吐了。
他看了罗国器一眼,心想:“重头戏来了。”
殿上安静,门外细雨声声。方从哲提点精神,往前走上两步,按住衣襟,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说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今以吴之强,与公之贤,乃欲谄媚蒙元,称臣属,何以异于牛后?
“又且,蒙元者,鞑虏之属也。自蒙元入中国,蹂躏百姓近有百年之久。上国衣冠,尽数沦陷。圣人典籍,不复再存。公以英明神武的天资,才为世出,崛起民间,如今既然占有了膏腴强横的吴地,却为何不思为我汉儿出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竟愿为戎狄之奴,甘做帮凶!致使祖宗蒙羞,圣贤为耻。我虽不才,却也是窃为公羞之!
“公言有壮志,而公又甘为鞑虏奴仆。此公自相矛盾处,我实在不解。公若果欲闻该如何‘事智于外’,我斗胆,先请公为我解此疑惑。”
“牛后”是什么东西?不是牛尾巴,而是牛“出粪”的地方。这句话,骂人骂得很重了。也许如果换了别的君主,说不定当场就会发怒。要说这张士诚,为什么人皆夸其“仁厚”,赞其“宽容”呢?确有过人之处。
他闻言之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面有惭色,转顾诸臣,说道:“吾并非不知蒙元实为鞑虏,是我华夏的仇雠。奈何情势,不得不稍委曲求全。”
西边有朱元璋的咄咄逼人,北边又接壤安丰朝廷,距离察罕的势力范围也不远,南边的方国珍也早已经便投降了蒙元,广东的陈友定更对蒙元是忠心耿耿。张士诚若不降,则难免要沦为四面受敌的困境。所以,迫于情势,眼下来说,不得不暂时投降,以此来“委曲求全”。保存国家。
方从哲岂会不知此理?他是明知故问。因为不把这层关系挑透,他接下去的言辞便没办法讲。
他闻言点头,做出来一副了然的表情,说道:“如此,则公的苦心,我知道了!您这是在‘以迂求直’。正如《易经》上说:‘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龙蛇之得以存身也。’”“信”,即“伸”。暗以“龙蛇”比喻张士诚,不动声色地又给他拍了一个马屁。夸奖他能屈能伸,可称为大丈夫。
张士诚好文不假,没读过《易经》。询问过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大点其头,说道:“正是,正是!吾的心意正是在此!”
“那么,我就请为公讲一讲‘事智于外’是什么意思了。所谓‘事智于外’,意思就是说该怎么与诸侯交接。该怎么以本国的实力,而与天下的诸侯或者交好、或者敌对。我听说,‘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我也又有听说,‘内不量力,外恃诸侯者,则国削之患也。’
“什么是‘结远援’?远交近攻。什么又是‘国削之患’?单纯地自恃有强援的帮助,而看不清楚真正的大势所趋,这就是不自量力,必有‘国削之患’。方今天下,君臣土崩,上下瓦解。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假设以南北而论。江南的群雄,不外乎公、朱元璋与陈友谅三人。北地的群雄,也不外乎燕王、察罕、孛罗此三人。余者不说,又只说公、燕王与察罕。察罕之境,临海东而接东吴,势如巨虎,虎视两端。昨天,我请您想一想,谁是今日之曹操?察罕,就是今天的曹操!
“以察罕之强,坐拥关内之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粟积如山,车马万乘。以至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不可胜数!较之昔日的曹操,犹自更胜三分。非只为我汉人之仇雠,亦诚为公与燕王之强敌。试请问公,对此,您平时就没有过忧虑么?”
张士诚困守东吴,有一个远忧,也有一个近虑。他的近虑,便是朱元璋。肘腋之大患。他的远忧,他所以不得不降元的原因,却也正是察罕。察罕占据了河南,随时可以南下。如果他南下,危害更胜朱元璋十倍。
他默然片刻,说道:“吾当然为此忧虑。奈何敌强!先生有何言以教我?”
“我听说,最上策的不是在本国内打仗,而是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那么,又该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呢?我又请试问公,以为我海东如何?”
张士诚实事求是地说:“海东军卒,称雄东北。益都一战,足可与察罕相抗。”
方从哲慷慨激昂,猛地击打双掌,说道:“然也!秦卒虽强,被甲胄以会战。我海东虽穷,战士们却不穿铠甲、****上身就敢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若以我海东之卒与秦卒相比,便好似拿孟贲之与怯夫相较!
“适才入殿的时候,我这位同伴,时三千的勇武,您是看在眼中了。在我海东,像他这样的人,车载斗量!放目军中,比比皆是。是以,我海东虽穷,有这样的强军,面对虽盛之察罕,我们却也丝毫不会畏惧。
“‘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若以察罕为虎,则我海东,即为狼也。公若欲灭强敌在境外,非用我海东不可!”
韩谦陪坐一侧,听了多时,此时不以为然地插口说道:“你这话道理是不错。但是,你说来绕去,还是想求俺们借粮与海东。如你所言,海东的士卒如此善战,俺们又借了粮食给你们,纵然你们最终可以战胜察罕,难道俺们东吴不是养虎为患了么?”
“不助我海东,则吴亡在即。助我海东,则能灭强敌在境外。如果只是为担忧以后的‘养虎为患’,而竟置迫在眉睫的危险不顾。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您了。是该说您智慧呢?还是该说您不智慧呢?”
张士诚沉思良久。
钱辅坐在韩谦的对面,他也是不停地摇头,说道:“然而,终究还是‘养虎为患’。”
方从哲坦诚地说道:“我今来说公,虽是为您牟利,但我毕竟是海东人,不可能卖国以求荣!至于察罕灭后,会怎么样?这已经不是我可以向您说的了。但是,即便日后或许真的会出现东吴与我海东为敌的情况,以公之贤,以松江之富,以吴人之强,难道您就没有半点取胜的自信么?”
方从哲这话其实就是在说:“我能为你牟取的,只是解决近忧。至于日后,会不会出现与海东交恶,这已经不是我能所说的了。何况,即使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刚才夸了你们东吴有那么多的优势,你张士诚又自认为很有雄心壮志,难道还会怕与我海东交战么?”
张士诚哈哈大笑,他还是很有些王者气度的,说道:“诚然此理!你接着往下说。”
“公如果肯救海东,则是为‘高义’。海东虽得其救,外有秦晋的察罕。公坐山而观虎斗之,大利也。义救困燕,威却强秦,不肯去这么做,不务此,而却是目光短浅,只去可惜区区的粟米,专务粟米,则为国计者过矣。
“并且,今公坐拥江浙富庶,视海东缺粟而不肯帮忙,则海东必然生疑。海东又与强吴同归宋室。公是守一粟,而得一国三面之强敌。”“一国三面”,金陵、安丰与海东。
给张士诚说过了利,又给他讲危害。方从哲言语间,隐隐透出了威胁。如果东吴不肯借粮给海东,就是得罪了燕王。得罪了燕王,难道就不怕海东与安丰并及朱元璋联手,共取东吴之地么?
踞坐在侧席上的潘元绍闻言而起,攘臂发怒,说道:“海东缺粮,地方残破,朝不保夕。如果得不到俺们的粮食,军马再精良,也不会是察罕的对手。自保不及,还用‘得一国三面之强敌’的话来吓唬俺们么?”
韩谦却是不屑一顾,发出嗤笑的声音,说道:“潘公所言甚是。海东自保不及,还想来威胁俺们东吴?”他调侃似的,学方从哲的语气,说道,“俺倒是也还想请试问一下你,若我东吴不肯借粮与你们海东,燕王恐乎?你们朝不保夕的燕王会不会因此而恐惧?”
罗国器心头一跳,急忙转眼去看方从哲。潘元绍与韩谦的质疑很对,该怎么回答他们?
方从哲立在大殿之中,冷风从外而来,卷动他的衣袖,飒飒作响。他不慌不乱,笑了一笑,先冲潘元绍点点头,再安详地回答韩谦,说道:“君子不恐!”回答过了潘元绍和韩谦,然后再又依旧对张士诚说道:“潘公与韩公此言,看似不错。实则大谬不然!
“察罕虽有秦晋之强军,但是他图谋山东的想法,我海东已经知道了。海东虽弱,勇士冠绝天下。益都之战,事起仓促,尚且未败。更何况如今察罕的志向,我已经知之!如果他再来侵袭,会鹿死谁手?请公自断。”
举出益都一战的例子,来证明海东的军强。以此推理,即使察罕再来,估计也难以取胜。
李伯升抓住了这一点,因此而起身言道:“益都之战,海东虽然没有落败,但是察罕却打下了济南,并且全身而退。你说你们海东军强,这又该怎么解释?况且,济南,是益都的门户。没有济南,益都何以自保?”
“天时不与,上有鞑主,察罕身不由己,虽全身而退,何足以忧?人和不与,侧有孛罗,察罕顾盼失措,纵得济南,何足为虑?”
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诸人皆不由默然。
方从哲接着刚才的话,又说道:“没有图谋敌国的志向,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图谋敌国的志向,使人知之,殆也。此两者举事之大患。察罕图谋我海东的志向,已为我所知,可知其‘殆’。而东吴没有图谋我海东的志向,却因为不肯借我粮食,而非要使得我海东生疑,是可谓‘拙’。
“窃为公计,何必在明知察罕未必能够取胜之时,因为区区粟米,而招致燕王的怀疑?为守一粟,竖一国三面之强敌,智者不取。”
张士诚沉吟不语。
方从哲又补充道:“现今,东吴虽名为元臣,但是也就像您刚才所说的,您却也并非就是肯真心地臣事鞑虏。那么,察罕对您的威胁,您就不能不慎重地加以考虑。如果您不借给我海东粮食,便是在察罕之外,又徒然空竖起来了一个强敌。而如果您肯借给我海东粮食,则便是在驱狼吞虎之外,又必然会能得到燕王的感激。燕王之仁,可也是闻名北地的!”
又用这句话,用燕王“仁厚”的名声,来打消张士诚对海东与金陵同为宋臣的担忧。
“如此一来,设若东吴有事,便如今日我海东求粮的例子,您只需要遣派一个使者,匹马单车,驰入益都。燕王岂能会不投桃报李?凡有您之所请,必定无有不允!何为‘结远援’,这就是结交远处的强援!公既结交了远处的强援,又能做到内量国力,那么‘国削之患’自然而然地也就得到了消弭。是我为公计也。
“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有利。我便请求您不要借粮给海东。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不利,则唯请公图之。削弱了海东就是壮大了察罕,壮大了察罕就是对您的威胁。我的看法就是这样,请您好好地考虑一下吧。”
方从哲话音落地,偌大的殿堂之上,一时间,竟然是沉寂安静。诸人表情各异,有的惊然,有的赞叹;或者低首沉思,或者眉飞色舞。四角烛火飘摇,唯闻其外风雨声声。
张士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慨然叹息,说道:“先生真是雄辩之士。”
次日上午,张士诚令从中出,直接从太尉府下出命令,答应了方从哲的请求,借粮十万石与海东。
罗国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对方从哲说道:“中涵之才,胜我十倍。等到你我回到了益都,我必会大力向主公推荐。”细细回想方从哲的辩辞,一夜过后,犹觉酣畅淋漓。再细想初入太尉府时,受到东吴群臣刁难的过程,更是犹觉惊心动魄。连连赞叹,对方从哲甘拜下风。
正在此时,门外有客来拜。投了个名剌进来,点名求见方从哲。方从哲打开那名帖一看,见其上一行字:“太原罗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