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便早有心思,想要做出一些相应的对策。
只不过,却有一点,早前,他披坚执锐,浴血奋战,为求一生存,而征战在辽东,就像是如今的安丰,自保不及,哪儿有功夫去奢言为国家和民族做出改变?直到了现在,益都尽管还处在察罕的威胁下,但是辽东、朝鲜、南韩却算是较为稳定了,似乎便可以缓缓地开始着手。
又刚好,姚好古倡言“重塑士风”。他经过认真的考虑,认为‘风气为天下先’,先改变了天下的风气,别的什么也都较为好办了。便决定先从这方面入手。
其实,要想振兴一个民族,振兴一个国家。身为上位者,能做的,也就只有是从大的政策上去做出改变、做出引导。中华百姓亿万,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其中学识出众者实在有太多了。不知凡几。为人君者,只需要做出正确的引导,剩下的其它具体细节,自然便有这些学识出众之人来接着去办了。事事躬亲,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邓舍就算是全才,他能搞几个发明?他又能做出几个创造?人民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帝王为一代帝王,圣人为百代帝王。”
邓舍适才与群臣说到,他打算想要给百姓“士”的头衔,以此来让他们感到光荣,并以此来使得百姓明白圣人有天生的,也有后学的。这话,其实他不但是对群臣说,不但是想让百姓知道,不但是想促使百姓人人学做圣人的。实际上,这也根本就正是他本人现在的志向。
当年在辽阳,关铎问志。邓舍当时饮酒醉了,用了一句词来回答,说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是因为他不知前途,所以心生彷徨。
但是,其实从这句词中,也是可以看出,他那时虽然迷惘,但是却也不能就说他毫无半点的壮志。“敢问天下,谁主沉浮?”能说出这样话来的人,自然不会没点雄图壮志。而现如今,一路走来,发展至今,他拥有了数省之地,强军十万。势力已经不可谓不大,早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既已有此等势力,俨然已经成为了地方上的一大强势诸侯,也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那么,他的志向,当然也就会有所改变,早就便已从迷惘,转向了更为明确的雄图。
但他的雄图,他的雄心壮志,却又也不仅仅只是想成为一个为后人称道的君主,即便被后人称为“雄才伟略”又如何?还不是“一代而没”?
汉武、唐宗,够雄才伟略了。汉也不过四百年,唐也不过三百年。虽给中华带来了光荣,但却也只是匆匆的过客。
他的雄心壮志,更想成为一个“百代帝王”。至不济,也要成为始皇帝一样的人物,不是因循前代,而是开创出一个新的时代。也正因此,他有这样的一个抱负,他也才所以认为利用手中的权力,为百姓、为民族创造出一个良好的、积极的、正确的风气,才应该是他去做的事情。
只不过,现下天下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的这番雄图,也就是暂且的想一想。还不能大展手脚、大刀阔斧地去做。先按照姚好古的倡议,对扭转“士风”做出一些举措。姑且也算是牛刀小试。
天虽阴雨,邓舍却只觉得胸中好似有一团烈火。他的志向、他的抱负都因姚好古这几条“重塑士风”的办法,而被勾引了出来。
他坐不住,他前瞻历史,后望来世,他想一想中华曾有的荣耀,他又想一想若干年后,中华曾受到的耻辱。他觉得胸中的那团火,越燃烧越是炽烈,他心潮汹涌,他激动莫名,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在催促他,在催促他。他站起身来,步下堂内,按着腰边的玉带,来回走动。
他一再地重复宋人张载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群臣虽也都因为邓舍刚才的言语而无不感到兴奋和憧憬,但是对邓舍为何却竟如此的激动却茫然不解。谁都不明白。在群臣的注目之下,邓舍步至堂门,观看雨势,连绵不绝;感受新春,寒风阵阵。
良久,他吟道:“我汉人之复,当兴如朝阳。千秋万世,华夏永昌。”群臣望之,但见他似有沉郁,而神色坚毅,迎风而立,卷动了襟袖,飒飒作响。不少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词:“雄姿英发。”
姬宗周带头拜倒,高呼:“主公有此壮志,英雄豪迈,真我海东英主!”反应快的,跟着也急忙跪拜;反应慢的,还在欣赏邓舍的英姿,未有来得及相从。邓舍转过身来,哈哈一笑,说道:“马屁,就不必拍了。”
他从群臣中间,疾步走上主位,坐下来,炯炯环顾诸臣,说道:“子作《春秋》以正名,乱臣贼子惧。姚公倡言特立‘贪亭’,我也希望能起到相似的作用。但是,圣人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只读书,不知骑射,难为圣人门生。而今之读书人,专务以寻章摘句,却废六艺而不学也久矣!我海东既然要‘重塑士风’,这一条却也不可不重视。即传我令旨,一,命各地立祠、亭;二,令海东秀才学骑射。”
口述旨意,由负责撰写令旨的臣子加工润色,当时成就一文。名之为《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大意如下:
“出将入相,古大臣之风。圣人六艺,今人废之久矣。文者,定国;武者,安邦。以秦之盛强,旋踵而亡;虽宋晋风流,偏安江南。因此贤人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废蒙元禁汉人弓矢之弊政,着天下秀才习骑射。秋夏读书,冬春射猎。”
又命在行文各地立贪亭之外,另成一问,着重讲莱芜米某事,以为给海东臣下的惩戒,名之为《止贪污》,大意如下:
“民苦荼毒久矣!莱芜米某,贪我民脂,虐我民膏,剥皮充草之,吾并亲令传首各地,以儆效尤。今,吾已又传令旨,命海东各地建立贪亭。以为褒善贬恶意也。而若一意孤行,既不惧千夫所指,万世骂名,亦不惧吾之严峻酷刑者,但为之!吾自有斧钺相待尔等。”
邓舍意犹未尽,又针对“重塑士风”,再成一文,名之为《告海东百姓书》,没有几句话,言简意赅,大意如下:“君王死社稷,文臣死谏,武臣死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三文一成,即命以快马传送去辽阳、朝鲜、南韩各省,凡有人烟处,尽令悬挂之。以此来宣示海东各地。并宣明邓舍止贪污、塑士风的决心。
这是邓舍自从占有了眼下这数省之后,头一回为扭转蒙元的弊政而从整体的政策方面做出来的一项举措。不可谓不重大。可以预想,待这几道令旨传扬开去之后,对海东上下定然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并且,这影响也的确很快便就造成了。
海东群臣中,会骑射的不多。这次朝堂议会之后不久,先是益都,再又波及辽阳,继而朝鲜、南韩,凡是令旨传到的地方,每一个府县,每一个衙门,遍地到处都出现了一股学骑射的风潮。政务之余,官员们的消遣本来无非就是下下棋、饮饮酒、作作诗画。邓舍的这个号召一出来,倒是可好,不分年岁,不分品级,人人学骑、个个学射。
直到后来,有一次朝会,邓舍发现姬宗周没来。问怎么回事?下边有人回奏,说道姬宗周因为学习骑射,不小心摔了腿。所以没办法来参加议会。姬宗周四十多岁的人,整天还骑马学射,也还真是难为他了。
邓舍一笑,本来不欲理会。御史台有御史,却借此机会,上了一道谏言。邓舍这才知道,原来,在各地府县中学骑射的官员中,甚有六七十岁的老迈者。老年人了,还去学骑射,不免荒唐。有失邓舍本意。
他这才特地又下了一文,命令凡是年四旬以上的,不必学骑射。若都像姬宗周这样,因为学骑射而摔断了腿。政务就没人去理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轶事,且放下不提。只说朝堂议会上,邓舍口述,臣下们写成了三道文书。《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可谓是现下最要紧的一个。非得有出色、足可为此道令旨之代表的大臣去宣旨不可。邓舍遍观诸臣,心中已有人选,他问道:“鞠胜何在?”
王宗哲出班奏道:“今日行院该鞠胜值勤。故此未来参与议会。”
他是行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群臣上朝、参与议会的事儿归他管。所以他知道鞠胜为何不在。不止鞠胜没来,吴鹤年、河光秀等也没来。吴鹤年才接任益都知府,事体很多,需要时间熟悉。邓舍特给他的命令,允许他近日内可以不必参与朝会。河光秀品级不低,按说是有资格参与朝会的,但是他的官衔却是总理高丽王府事宜,这和海东的政务没多大关系,所以,邓舍也给他下了一道令旨,不必参加朝会。管好王祺就行了。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要想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顺利发给各地,非得有儒生楷模不可为之。而我海东的儒生楷模,却又非鞠大眼不可为之。”鞠胜饱读诗书,人有胆略,邓舍对他向来是很赞赏的,因道,“传我命令,叫他来。我要赏赐给他些物事,以壮其行色与传旨的声势。”
不多时,鞠胜来到。
邓舍问道:“鞠秀才,可会骑射么?若会,则射术可精么?”
鞠胜少年时,曾经做过游侠。并且,在邓舍攻取益都的时候,他也有胆量,敢冒矢石,用僮仆为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为邓舍里应外合、打下益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又岂会不通骑射?
尽管此时,他因为不知缘故,不明白邓舍为何匆匆地把他召来,却是为的发此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却也半点没有心虚,昂然答道:“臣不敢说会骑马,却也能骑劣马。臣亦不敢自夸射术精良,十中九的。”
说是不自夸,很不谦虚。能骑劣马、十中九的。邓舍一笑,道:“鞠秀才!你也还真是毫不谦虚。”
鞠胜说道:“臣只知道忠心主公,不知道‘谦虚’二字是什么意思。”
“此话怎讲?”
“谦虚虽能博取个人的名声,但是却因为隐瞒了个人真实的能力,从而有了欺瞒主公的过错。臣虽不才,不屑为此。”
邓舍不由大笑,说道:“好一个鞠大眼!”令左右,“从我马厩中取一匹烈马出来。”又吩咐,“再从我府库中,取一副好弓矢出来。”待左右取至,亲手把弓矢交给鞠胜,引群臣来至堂门,命鞠胜,“且去骑马,我要便在这里,亲眼看看你怎么个‘能骑劣马、十中九的’。”
早有侍卫在院中竖好了靶子,并从马厩中牵来的战马也放在了院中。
鞠胜昂首而出,不顾细雨,手执弓矢,翻身上马。院子很大,足够周转。冒雨兜转几圈,或奔驰、或缓走,进退自如。邓舍养的马,也都是久经战场的,和他很配合。只见冷雨如幕,鞠胜驰骋其间,虽然身穿的是文官服饰,风姿飒爽,却自有一番英武的气概。群臣都是喝彩,皆道:“好!”
表演过了骑术,鞠胜开弓搭箭,或侧身、或直射,或疾奔中松弦、或静立下放矢。行驰阴雨中间,射箭燕王面前。果然连射十箭,连中十支。
邓舍鼓掌喝彩,说道:“好!骑术精,射术妙!”招了招手,唤他近前。鞠胜下马,把弓矢还给等候在边儿上的侍卫,大步地走过来。
堂前站满了群臣,他没地方站,索性便就直接跪拜在了堂外的泥水中,说道:“主公骑精、射妙的称赞,臣实不敢当。在主公面前走马射箭,何异班门弄斧!以臣之技,莫说远不及主公的神武,较之军中诸将,也是远逊不如。至多,也就较比寻常的腐儒稍微胜过一二罢了。”
“我有一事,交给你办。”命人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念了一遍,邓舍接着说道,“我海东人皆知你鞠大眼文武双全,可为儒生楷模。我的这道令旨,即打算交给你,去传示各地。你可愿去么?”
“主公有令,臣岂能辞?臣谨遵令旨。”
“甚好!为表示我对圣人六艺重现当日的期盼,也为宣扬我对海东士子的殷勤期望。你方才所骑之骏马、所用之良弓,我也一并赏赐给你!以壮你行色。可好?”
“主公要真的想壮臣之行色,想向海东士子宣扬主公对他们的殷勤期望。臣以为,只赐给臣骏马、良弓却还是不够的。臣还想向主公讨些赏赐。”
“你想讨要何物?”
“骏马、良弓,只是宣扬了主公想要士子学骑射的殷勤期望。主公难道却忘记了么?士子之为士子,根本还是读圣人书。臣请主公,再赐给臣儒衣一件,儒巾一方。”有文有武,才是文武双全。
“言之有理。”
邓舍即又令赐给鞠胜文士衣一套,儒生巾一方。鞠胜这才心满意足,叩拜谢恩、领旨。他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邓舍也没多留他,吩咐他回去,换个衣服,同时准备行囊,择日便即启程出发就是。鞠胜退下。
朝议至今,该议论的事情也都议论的差不多了。看看天色,也快到饭时。临散会前,邓舍问道:“方从哲等人,现在何处?”
昨天,邓舍与出使浙西的使团说好的,要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给他们赏赐。王宗哲道:“皆在外边侧堂之中等候。”
邓舍说道:“天已近午时,诸公都是一早便来,怕也都饿了。你们且退下吧。叫方从哲等进来,我便去书房之内,见见他们!”群臣告退。只有洪继勋、罗国器两人相陪,邓舍自出了正堂,转入书房。刚刚坐下,就见方从哲等人,由人引着,按照官职高低,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