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晨风,夹带野外的气息,卷上城头,扑鼻而来。若在寻常时刻,这必定会使人心旷神怡,不觉精神一振。而当此时,望着那铺天盖地的海东营地,济南城上的戍卒却无不面如土色。胆小者,竟至双股憟憟。
关保也如邓承志,一夜没睡。只不过他两人,一个是牵挂军报,另一个却是心忧城防。关保引了百十护卫,在城头上巡察一遍,转入棚中。五六人在其后相从。分别坐定。关保问道:“昨夜遣出的信使,可有回音?”
昨天晚上,郭从龙等退走不久,关保即接连派出了三四路信使,前去高唐州告急。但是却无一例外,至今未曾见有一个有回音送来。
他左侧一人答道:“红贼在我城后,亦布下了一彪军马。将军所遣之出城信使,之所以没有回音,估计却都是没能冲破阻截。末将方从城西过来。在城西的城头上,远远望见,阻截我信使的红贼高高打起有一面旗帜。末将遣了探马去看,却见其上是写了一个‘方’字。”
“一个‘方’字?”关保蹙起眉头,想了会儿,没什么印象,问道,“红贼军中,有哪个贼将是姓方的?”
“应为方米罕。”
“方米罕?”
“此人年岁不大,在海东军中虽然并不以骁勇闻名,却是出了名的踏实肯干。从一个小卒,一步一个脚印,如今已升至千户。现在杨万虎麾下。早先益都之战的时候,末将随少帅攻打济南,曾经与他交过手。”说话此人名叫普贤奴。先前,王保保攻取济南,他是为辅佐诸将之一。当时,守济南的海东将领正是杨万虎,因此,他对杨万虎的部将多有熟悉。说完了,又补充一句,“此外,末将听说,那郭从龙本来就是他的部曲。”
“‘踏实肯干。’你的意思就是说,有他做西边的截杀,我军难用计突围了?”
普贤奴道:“为战者,不惧敌勇、亦不惧敌智。敌勇,我可以智取;敌智,我可以勇胜。唯有一种敌人,不好对付。那便是无勇亦无智,却踏实肯干。对上级的命令奉如令旨,丝毫不敢逾越、亦然丝毫不肯改变。就像是乌龟缩在了壳子里,委实叫人无从下手。这方米罕,就末将与他交手的经验,他就是这种人。据说,还是早在红贼未曾得南高丽之前,因为违反军纪,他受过一次邓贼的责罚。自此之后,更是循规蹈矩。”
不说邓舍还好,一提起邓舍,关保便就忍不住地怒气填膺,脱口而出,痛声大骂,道:“邓贼实在狡猾!……,居然趁他大婚之日,发军来袭我城。趁他大婚之日也就罢了,还更早先放出烟雾,说是甚么刘十九去益都,是为促其南下。他娘的奸贼,南下、南下,反而是取我济南来了!”
邓舍能在济南城中安插细作,关保自然也可以在益都安插细作。前阵子,刘十九奉旨上益都,有风声传出,是为小明王想使邓舍南下。又刚好逢上邓舍大婚。两重烟雾弹打出来,饶是关保名将,却也是不免因此上当。
他座下右侧,一将言道:“邓贼奸诈,世人共知。奈何我军不备,中了他计。如今,红贼大军压境,且已切断了我军的外援,将军,计将安出?”问话者,郭云是也。这一位,也是察罕军中猛将。益都战时,颇显锋芒。
“如今黄河水开化,与高唐州来往不便。即便红贼没有切断我军的外援,若想等高唐州的驻军来救,也非得十来日,他们才能够来到。现在,我军的信使虽然出不去,但是红贼压境,声势甚大,高唐州与我只一水之隔,早晚必知,也就是顶多这两三天内,也许他们就会把援军备好、派来。如今形势如此,别无它计。要问本将的对策,只有一个字。”
“敢问将军,是哪一个字?”
“守。”
“守?”
“坚守城池,等待援军。我城中存粮甚多,足可够供应三军数月之吃用。又且济南城坚,红贼虽众,我军数目亦然不少,料来其定然难以速克。只要咱们能坚守个十天半月,则高唐州的援军必到。等援军赶到,我城中守军与援军内外呼应,……,当其时也,诸位,俺却有一个比喻。”
“怎么说?”
“就好比倒吃甘蔗。”
“此何意也?”
“后头甜!”尽管因上了邓舍的当,关保非常恼怒,但是对守城,却倒还是信心十足。诸将面面相觑。普贤奴说道:“将军此计,果然妙计。但是,我军城西、黄河之畔,如今既有红贼据守,想那高唐州的援军,纵然三两日内可以备好,想要渡河,怕是不会太过容易吧?”
“岂有此理!高唐州守将严平章,勇敢善战,多谋有智,在我军中,素有威名。且其副手韩札儿,与郭将军并称‘郭韩’,亦骁悍之士,及其所部的长枪骑军,更是足可以堪称我北地精锐。诸位,莫非你们以为,严参政与韩将军,竟是还比不过区区红贼中一方米罕么?”
严参政,名叫严奉先。亦察罕帐中的一位多谋善战之人。
见关保发怒,郭云、普贤奴等人不敢再与他争辩,皆道:“将军所言甚是。”
郭云虽然勇悍,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他熟读《汉书》,可称文武双全,随着诸人同声回答过了,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说道:“将军,今来犯我之敌,粗略估算,不下数万之众。且杨、郭、傅几人,又尽皆红贼之中有数的悍将。不可轻视。高唐州的援军,虽如将军所言,或许十数日内便必会来到。但是,以末将之见,我军却也不可不没有后手,以为预防。”
“预防甚么?”
“倘若严参政、韩将军两位得知我军被围的消息晚了些,又倘若他两位应变的速度慢了点?俗云:求人不如求己。以末将看来,咱们城中却也是需要早有准备。”
“准备甚么?”
“若红贼势大,我军难支,……。”
“如何?”
“末将以为,将军应该及早定下我军突围的方向。”
“突围的方向?你是在说弃城么?”
“末将斗胆,然用军者,不可不顾后路。此事,确实不可不提早预备。”
关保拍案而起,喝斥道:“大胆!你果然斗胆。未及战,先言走。此惧敌之罪。若按军法,你这就是在乱我军心、士气。按法当斩!”“嘡啷”一声,短剑出鞘。普贤奴等皆是色变,慌忙也起身、拜倒,替郭云求情。
“罢了。且看在诸将面上,饶你性命。再敢有此类言出,定斩不饶!”
郭云拜谢。
关保缓和了语气,环视诸人,说道:“诸位,济南对我晋冀的重要,不用俺说,你们也都是非常得清楚。当日益都之战,何等惨烈。经过月余的苦战,我军好不容易才夺下了济南。济南是甚么?只是一座城池么?济南,益都之门户是也。只要济南还在我军的手中,益都红贼就不敢轻举妄动。往前,我军可轻取益都;退后,我军亦可以此保晋冀安稳。大帅为何派了俺镇守此地?大帅又为何派了诸位协助帮俺?由此,亦足以可见大帅对济南的重视。诸位,咱们既得大帅信用,岂能不为主分忧?”
诸将皆道:“是!”
关保单手提剑,传下将令:“从现在起,三军同志,坚守城池!若敢再有言走者,无论将校、抑或军卒,斩!”
日头高升,城外喧闹。只听得忽然角鼓齐鸣,万众喊杀。却是海东正是开始了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