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可鼓,不可泄。
被方从哲接二连三地打岔,杨宪本来气势如虹,此时不免泄气,圆睁双目,瞪着对方。方从哲偏不看他,眼神游移。杨宪无可奈何,按下怒气,回答说道:“舍弟有职务在身,数日前已出城公干。所以并没有在席中。”
“原来如此。”方从哲转回视线,跌足嗟叹,现出惋惜的神情,连连说道,“缘悭一面,可惜可惜!”裣衽正容,问杨宪,说道,“刚才见先生似乎有话想要说。久闻先生大才,不知道有什么想要教我的?”
杨宪略拾前勇,强颜道:“方使远来,与我金陵士子相见,头一句便是指责俺们‘不知礼’,其势也何其汹汹!在下才疏学浅,没有什么可以教尊使的。但是有一句话却想要请问尊使:既然俺们金陵是一个‘不知礼’的地方,那么尊使又为何跋涉山水,不辞千里前来呢?是为何事?”
方从哲自来到金陵后,连着几天,朱元璋都不见他。对他的来意,金陵诸人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一清二楚。因此,杨宪的这个问题便就问的非常刁钻,如果方从哲照实回答,难免便会落人嘲笑。有事来求金陵,还不肯低三下四,反而气势汹汹地指责人家“不知礼”。怎么也说不过去。
所以,方从哲不能够回答实话。
但是,又有个麻烦就出来了。如果他不回答实话,那他来求见朱元璋是为何事?总不能临时捏造一件事。这样做的话,就等同把正事耽误。
方从哲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礼’之言,是我方才的冒昧狂妄之词,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里。今番我前来金陵到底是为何事?想来诸位大贤应该是早已清楚。实话实说,从哲这回来金陵,就是作为一个说客而来的。‘故作惊人之语’,此为说客常态。先生又何必计较?”
“伸手不打笑脸人”。
方从哲这么一老老实实地说话,杨宪反倒是没了脾气。更何况因被接连打岔,他的气势早不复开始,却不肯就此偃旗息鼓,姑且振奋精神,挺身直立,厉声说道:“‘故作惊人之语是说客常态’。如此说来,方使乃小觑俺金陵无人,所以故说大话,用之以来侮辱吴国公,侮辱俺们么?”
“吴国公威震华夏,可谓‘绝世枭雄’。从哲在益都的时候,尝随侍燕王左右,很多次都听到燕王称赞吴国公,赞其为‘江南英雄第一’。从哲此次前来金陵,正是为了向吴国公转达我主对他的爱慕与钦佩。先生所谓的‘侮辱’二字,真不知从何谈起!诸位先生或学富五车,为江南学问的重镇;或深明将略,有临机制变的高才。从哲虽远在益都,但对诸位先生却也是钦慕已久。先生又所谓‘侮辱’二字,也不知从何谈起!”
“尊使不愧‘说客’的自称,果然伶牙俐齿。但是,有句话不知尊使听过没有?”
“先生请讲。”
杨宪不屑一顾地说道:“尊使纵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得天花乱坠。惟独可惜‘辞胜于理,终必受诎’。”言毕,不再与方从哲辩论,昂着头,很高傲地坐回席内。
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其中有一个“名家”,以善辩而著称。“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孙龙,有“白马非马”之说,接近“诡辩”的范畴,几乎没有人能把他辩倒,周游在诸侯的门下,独领一时的风骚。
他曾经做过平原君的门客,平原君很器重他。
但是有一天,孔子的七代孙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面见平原君,在与平原君经过一番交谈后,平原君对公孙龙说:“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公孙龙是“辩士”的代表;孔穿是孔子的后人,自然为“儒生”的代表。杨宪引用这一句话来评价方从哲,换而言之,也就是鄙视他徒逞口舌之利,没什么真才实学,不是“大道”。荀子斥责公孙龙,说他是“此惑於用名以乱实也”;邹衍则批评其为“害大道”,“不能无害君子”。
方从哲读书也很多,一听就明白了杨宪的意思,也不生气,依然还是微微一笑,说道:“先生高谊,从哲本来对您是十分仰慕的。但如今听先生此言,实在令从哲大失所望。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是什么呢?‘时’者,当前;‘务’者,事情或形势。真正的俊杰应该是视当前的形势而采取合适的应对。现如今的形势是怎样的呢?元失其鹿,豪杰竞逐而雌雄未决。此乱世也。
“这是一个大争之世。便如古之春秋战国。昔春秋战国时,以孔子之儒,尚且称赞子贡的辩才。以孟子之名,尚且以‘知言’自许,并且以‘好辩’著名,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力行,‘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於诸侯’,积极地在各诸侯国从事游说。《战国策》记孟子劝齐伐燕,言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也,不可失也。’这难道不是纵横家的典型说辞么?大儒荀子,其本身虽无纵横之行,但在其书中却有‘谈说之术’的分析。可为‘纵横之法’,堪为‘游说之经’。《说苑》的《善说》篇开篇明义即录引其论,并将他与鬼谷子、子贡、苏秦等相提并论。
“就连孔、孟这样的圣人,荀子这样的大儒,还都带有‘辩士’的风采。可我适才听先生的言论,似乎对‘辩士’不屑一顾。难道说,先生认为您的学识已经超越孔、孟,可以批评圣人了么?
“孔、孟何以为此?‘识时务’者是也。为了‘出而用世’因此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不用‘辩说’来当作手段,便无法把学识‘用世’。‘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纵有才学,却不识时务,无非一截朽木罢了。”
方从哲出使松江、大同时,都先后有人用“纵横之术惑君乱国”等等的骂名来诘难过他。因此,方从哲对此是早有准备,半点儿不乱的。并且较之他前两次的反驳,他这一回的反驳更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把孔、孟、荀子都当作正面的例子举了出来。又重点渲染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这个概念。一番反驳说过,堂上的金陵群臣皆无言以答。
温暖的阳光在室内流淌,案几坐席都是古朴的造型。
方从哲一人立在堂上,独自面对江南、淮泗间的名士。其中年老者白发苍苍,足以为他的祖父;便是年轻的也至少三旬开外,可以当他的叔伯辈。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人却皆默然无言。一时间,堂上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缓缓起身。
但见此人,年近五旬,头戴儒巾,颔下长须,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虽然年龄长过方从哲许多,在站起身后,他却首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丝毫没有托大,完全是与同辈相见的礼节,行礼过后,他方才开口说道:“以前我就曾经听说过尊使‘善辩’的名声,但是对传言中的话总是有些不能相信,不过今日一见,当真名下无虚。尊使端得辩才无碍,真是口若悬河。……,在下金陵陈遇,却有个问题想问尊使。”
陈遇,金陵人,字中行,号静诚。尝为蒙元的温州教授,后弃官归隐。朱元璋入金陵,得其辅佐。“每询以大计,皆称旨,命以官,始终不受。”甚得朱元璋的信赖。朱元璋曾经手写“中行先生”四个字来称呼他,并且先后数次亲自登门,去他家拜访他。
并且,陈遇擅长丹青,“曾写太祖御容,妙绝当时”,还给朱元璋绘过画像。因此,在金陵的群臣中,他虽没什么官职,但是地位却很重要。
方从哲心知,此人必是室内金陵群臣的首领,若要想见朱元璋,必得过了他这一关。当下肃然起敬,还礼说道:“久闻静诚先生人品金陵第一。从哲心慕也久,今得一见,幸甚至哉!不知您有什么问题?请先生讲。”
陈遇的问题并不难,甚至听起来很随便。
他问道:“尊使的兄长方希哲现在金陵任职参议,与我是为同僚,彼此熟悉。我的问题便是想请教尊使,尊使在益都,尊兄在金陵;尊使能言善辩,固然使人叹为观止,但是尊兄却寡言慎行,极得‘慎独’之道。贤兄弟本为同产,为何志业迥异?”
此问看似心平气和,只是请教方从哲为何他兄弟不同,实则在问题中埋下了陷阱。兄弟两人性格的不同只是一个幌子,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在前边:方从哲在益都,方希哲在金陵。--这才是陷阱和圈套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