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夜色已深,朱元璋没有在正厅接见方从哲,而是私室相见。
室内红烛高烧,亮如白昼。
方从哲立定,拿眼观看,只见一个壮年的锦衣汉子坐在案后,陈遇相陪在侧。
方从哲是使者、是客人,不能长久地打量主人,但就只是看了一眼,便就忍不住心中赞叹,暗中想道:“久闻吴国公雄才伟略,以布衣之身,崛起草莽,兴於濠州,自引滁、和之军渡江南下以来,先下金陵,继而开疆拓土,辗转两强之间,并与双雄为敌,以寡击众,却偏偏战无不胜,打下了偌大的一份基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观其气度,实在雄浑!……,
“不过却是奇怪,主公有次酒后直呼吴国公的姓名,唤他叫做‘朱麻子’。也不知主公是从何处听来的,观这吴国公的面貌,分明半个麻子也无!”
史书上记载朱元璋的相貌,有八个字:“姿貌雄杰,奇骨贯顶。”所谓“奇骨贯顶”,说的其实便是帝王面相。什么叫“奇骨贯顶”?不是说有一根骨头直凸出到头顶,而是讲“日角龙颜”,意思和“日角相”差不多。
常人的额头大多是圆的。额头方则贵,按照相书而言,高贵的人额头自然也就与众不同,是方形的。如果在天庭上还有一块方正突起的骨头便就会越发的妙了,在相法上,这叫做“伏羲骨”,也就是“日角”。
天庭上的这块骨头越是方大,便越是尊贵。若它上至百会,下至中正,形如印绶,就更是“贵不可言”了,相术上称之为“朝天伏羲骨”,乃为开国帝王之品,是最好的“日角相”。也就是“奇骨贯顶”的表现之一。
方从哲对相法不精通,但是就只看朱元璋的相貌,却也果然符合“雄杰”二字。他在看朱元璋,朱元璋也在看他。两人打量已毕,方从哲跪拜行礼。朱元璋是皇宋朝廷的吴国公,这一个跪拜礼节是必须要行的。
“尊使请起。”
相见礼毕,方从哲起身。
“听说燕王有书信给我?请尊使拿来,容我观看。”
陈遇接住书信,转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是和尚的出身,曾经四处游丐,本来目不知书,但是他很勤奋,行军打仗之余,每下一地,必定会搜求当地的宿儒以及饱学之士,或“留置幕下、有疑辄问”,或请“会食省中、分值讲经史”,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不但已经识字,并且还已经能写些简单的文章、乃至诗词歌赋。
打开邓舍的书信,朱元璋观看,见其上话语不多,大略言道:
“晋冀察罕,陷我汴梁。君父之仇,弗与共戴天。生死之敌,即为此也。今孤奉天子之诏,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伐济宁,平定河南,迎陛下还都於京师。……。”云云。
如果说这几句话还算的上“冠冕堂皇”,是打起来小明王的旗帜来请朱元璋参战,那么在书信的末尾,有一句话却就是直指益都与金陵两家的私利了。或而言之,便是邓舍许诺给朱元璋的好处。这样写道:
“还都汴梁,定不世之功,上可报皇恩。削平关中,救百姓出水火,下则拯苍生。功成之日,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
朱元璋看到此处,眼皮跳了一挑,不动声色地瞧了方从哲一眼,把书信重新叠好,放在案上,却不就此针对书信展开话题,而是岔开话风,缓缓地说道:“素闻尊使之名,自比苏秦、张仪,可有此事么?”
“苏秦、张仪,辩士也。从哲不才,愿效子贡之志。”
“子贡是谁?”
“春秋卫国人,名端木赐,字子贡。孔门七十二贤,十哲之一。”
“噢?不知此人有何优异,能入孔门十哲,且令尊使愿效仿其志?”
“子贡善辩,纵横家之祖,此其一也。‘可与言《诗》’,文学出众,此其二也。‘赐也达’,子贡通情达理,有非凡的政治才能,此其三也。‘货殖焉,臆则屡中’,在理财和经商上,他也有着卓越的天分,此其四也。
“子贡之善辩,出使楚国,救孔子脱出陈、蔡之厄;子贡之言诗,‘告诸往而知来者’;子贡之从政,‘常相鲁、卫’;子贡之理财,‘家累千金’。以至‘结驷连骑,束帛之币,收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
“人们都认为孔门七十二贤,颜回最贤,但是从哲却独以为子贡才是当之无愧的‘十哲’之首。何也?当春秋乱时,诸国纷争,颜回之贤,无利百姓。而子贡之贤,‘合乎时宜’,用之则国兴民富,不用则国亡民穷。
“壮哉!岂不诚大丈夫哉!”
朱元璋微微动容,双手合在一起,说道:“这样的人,确实可以称之为‘大丈夫’!”
通过与方希哲的书信来往,方从哲对朱元璋的脾气、性格、喜好都早已有所了解。和张士诚的优待士人以求名誉不同,朱元璋是一个典型的“务实派”。凡是被他重用的臣子,大部分都是实干家,用方从哲的话来说,也可以讲这些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故此,借朱元璋的此问,方从哲表面上是在讲述本人的志向,其实却是在委婉地投朱元璋之所好。
也因此,他这回对子贡的解释,就和他上次出使松江时大为不同。
出使别国,首要的一个前提,不能让别国的主君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