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宝至,犹着左右司吏员服。邓舍骂他道:“你可真够没廉耻的!”拿他没办法,令左右将宣使服还给了他。马得宝又是一句话不说,磕头谢恩而已,接过宣使服,即转身出去,返回了宣使院。
从被赶回左右司到复原职,中间只隔了半天不到。
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闻者无不大笑。
后来,有人私下里问马得宝:“殿下最初训斥你、把你赶出宣使院的时候,你为何一言不发?”
马得宝很狡猾,开始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肯说,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直到后来被灌醉了,才说了实话。
他是这样回答的:“当时殿下正在盛怒之中,又当着宣使院的其它宣使,俺不辩解还好,一旦辩解必定火上浇油。所以,俺一言不发。”
“那后来殿下重新召你回来,还你宣使服,你为何仍旧一言不发,只谢恩而已?最起码,总该表现一下你的感激涕零吧?”
“殿下既肯召俺回来,说明已经不生气了。既已不生气,俺还何必多说呢?俺只闻有自夸自赞,未曾听有自爆其短的。言多必失。一句话说不好,没准儿适得其反,若再勾起殿下的旧怒反为不美。”
问者不由服其智,称赞说道:“对人心之揣摩,真无出公之右者!”
--前者马得宝被赶走又回来之事,知者甚多;而有关后者私下问询之事,知者不多,邓舍是其一。邓舍怎么知道的?并非这问话之人是邓舍派去的,而是获知于无孔不入的通政司。
这便是“前番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的来龙去脉,暂且按下不说。只说眼下,邓舍怒形于色,众随从无不惶恐,纷纷下跪,齐声说道:“马宣使无心之言,尚请殿下息怒!”马得宝也随之跪下,叩头在地。
邓舍“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看邓舍远去,步入后院,众人的冷汗方才下去。不免就有人埋怨马得宝,说道:“老马,什么话不好说?你却怎就偏要惹恼殿下?这回是有俺们替你求情,再有下回,可真救不了你了!以后千万慎言。”
马得宝唯唯诺诺,与众人起身离开。他落在最后,没人注意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
得了随从禀报,晓得邓舍将来院中。罗官奴不顾肚子已显,扶着门沿,在院子口相迎。
邓舍远远地看见,大步走来,责怪说道:“你身子不大方便,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以后我来,不要再出来迎接了。如若不然,万一闪着了腰,不是让我心疼么?”
罗官奴心中受用,巧笑倩兮,甜滋滋地说道:“多日未见殿下,奴奴十分想念。与其在室内坐立不安,还不如出来迎一迎。有婢女们伺候,不碍事的。”
“这几天感觉可好?”
罗官奴怀胎已有好几个月,妊娠反应都已出现。不过她还算好的,各方面的反应皆不太明显,当下回答说道:“别的都还好,就是总觉得腹饿。”有些难为情,脸上微微一红。
“哈哈。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觉得腹饿是正常,如果不饿,反倒不正常了。”邓舍扶住她的手,两人慢步入院。
“适才见殿下来时,似乎面带怒容。不知因为何事?”
邓舍一笑,说道:“还不是马得宝那现世精。这才重回宣使院没几天,又口无遮拦。”
“原来是马宣使。”
罗官奴天真浪漫,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全在邓舍的身上,故此虽然全海东的文武官员都知道她,她正儿八经认识的海东文武官员却着实没有几个。即便有,也是类如洪继勋、赵过这样的邓舍近臣,而马得宝也是其中之一。当初邓舍在街上听到马得宝说书,就正是和罗官奴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邓舍一眼,说道:“马宣使嘴虽碎些,不过却好像没什么坏心眼。不知他又怎么得罪殿下了?”
“阿奴,你就是太过憨赣,心眼儿太实。你放心,我知道你觉得他是个好人,不会怪他的。……,哼哼,他想做杨修,我却不是曹操。”
罗官奴不知前因后果,茫然不知其所云。
原来却是马得宝猜对了邓舍的问题,回答正确,但邓舍却又突然反悔,不愿在随从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因而佯怒离去。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就连以马得宝之冰雪聪明,尚且不免有失策,失算邓舍心意的时候,何况他人?不过,邓舍到底不是曹操,尽管佯怒离去了,其实心中并不生马得宝的气,反而觉得此人当真聪明。
罗官奴放下心来,她的确觉得马得宝是个好人,因为得闲时,邓舍常常打发马得宝来给她讲书,总逗她十分开心。得了邓舍“憨赣”两字的评语,她不以为意,注意力反被邓舍的后一句话吸引了过去,奇怪地说道:“奴曾听殿下与洪先生说三国英雄,殿下您最佩服的不就是曹操么?却又怎么说‘可惜您不是曹操’?”
三国人主,邓舍最服曹操。孙、刘虽也人杰,然而较之曹操,奈何却好似少了些雄图大志。谋臣之中,他则最慕周瑜。诸葛亮多智而近妖,郭奉孝言则必中,近乎鬼才,然就邓舍看来,此两人比起周郎来,却又都好似少了点风流。至若武将,他最喜欢的当然常山赵子龙。--他的这些喜好都不是秘密,海东上下知者甚多。
“为文雄奇者,必喜清淡之诗曲;而好田园风光者,则必重慷慨豪士。人不能及,然后喜之、慕之、重之,此人之常情。李白奔放,杜甫沉郁,但是他两人却能交成知己好友。……,非但文人如是,英雄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三国之际,刘备与曹操势成水火,操以急,备以宽;操以暴,备以仁;操以谲,备以忠。每与操相反,备事乃成。他两人的为人处事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然而曹操却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他之所以对刘备高看,不就正是因为刘备做的事儿,刚好与他相反么?……,我佩服曹操,也正是这个原因啊!”
罗官奴只是随口一问,邓舍却长篇大论。
若是洪继勋等人在此,就会知道这一番话其实乃他的有感而发。便在近日间,通政司连上密报,说街头巷尾,颇有些人在议及当今天下大势时,拿邓舍与曹操相比。简而言之,便是通过邓舍自永平起兵以来,一向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就是当今的曹操。
南宋之前,曹操的名声还是很好的。
陈寿赞曹操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唐时杜甫有首写给时人曹霸的诗,诗中言道:“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不但明确地称曹操是英雄,而且“文采风流”。
乃至直到北宋真宗年间,宋真宗路过亳州,因见当地的曹操庙已经破旧,便就下令重修。使任左丞相的穆修专门为此写了篇文,在文中赞颂曹操道:“建休功,定中土,垂先显盛大之业于来世”。又称“惟帝之雄,使天济其勇,尚延数年之位,岂强吴、庸蜀之不平”!又称“至今千年下,观其书,犹震惕耳目,悚动毛发,使人凛其遗风馀烈”。
可见历代对曹操评价都很高。直到后来金人入主中原,因为金朝出于统治需要,所以赞同唐朝以前的“帝魏寇蜀吴”论,--即视曹魏为正统,而视西蜀东吴为“寇贼”,以曹操自比,把南宋比成了蜀国。又所以,南宋的士大夫、乃至民间百姓才逐渐地改变了对曹操的评价,把“帝魏寇蜀”这个正统的观点转变成了“帝蜀寇魏”这样一个观点。
加上南宋经济繁荣,市井间的说书行当十分兴旺,自此以后,曹操的名声才算是彻底地坏了。从一个“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变成了一个大白脸、大奸臣。
舆论的力量不可低估,如果让“燕王就是当今曹操”这样的一个观点流行开去的话,或许对海东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邓舍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故此,他有了方才的这一番有感而发。
其实如果换了几年前,邓舍还在双城时,纵使天下人都说他是曹操,他也根本不会去理会,因为当时求生第一。
只不过现如今,他的事业已经较有基础,他又经渐渐有了“帝王一代帝王,圣人百代帝王”的这么一个理想,因此,说不了在心态上就有些与以往不同了。变得有点“爱惜羽毛”,想让他自己成就也好,名声也好,想要“两全其美”。说到底,还是“名心”在作怪。
虽然邓舍才有人生如梦之感,但毕竟活在世间。而自古以来,名利二字,这世间上的人又有几个能够看破?
罗官奴睁大眼睛,似懂非懂,仰着头说道:“不管殿下佩服曹操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既然您佩服曹操,觉得曹操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便向着曹操去做就是了。又有什么可惜和感叹的呢?”
邓舍闻言转首,见夕阳下、晚风中,罗官奴俏然而立、童颜如玉,一双眼眸清澈如水晶,不觉心中一动,调笑似的伸出手捏了捏她嫩嫩的脸蛋,大笑说道:“枉我男儿丈夫,竟还不如阿奴你看的明白。是啊,纵横天下正该如此的豪气,又何必患得患失?既然我佩服曹操,便向着曹操去做就是。天下人不知我,我又何必要天下人知我!”
虽与邓舍成夫妻已久,罗官奴也渐渐成熟,但终究年少,不脱孩子性情,此时忽被邓舍当着婢女的面调笑,顿时双颊飞红。
若是颜淑容在此,以她的不拘小节,或许丝毫不以为意。如果王夫人、李阿关在此,以她两人的狐媚邀宠,必回个媚眼。而此时,罗官奴却仅仅是娇羞无限,拉住邓舍的衣袖,小声地叫了一声:“爹爹!”
“哈哈。走,且入室内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