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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手种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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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不得,太监上了这套子就活不成了!”庄亲王恫吓,“收好喽,这是好东西。你如今是御前总管,再升个六宫副都太监全指着它了。”

李玉贵一听来了劲头,单手打千儿笑道:“请庄王爷指条明路。”

“笨!”庄亲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爆栗子,“知道这玩意儿学名叫什么?叫‘浮生长恨’,这名儿不赖吧?”

李玉贵抽抽了一下,“怎么听着瘆得慌呢!是毒……”

庄王爷闷声笑,“是叫人欲仙欲死的好药。你心疼你主子爷不?”

李玉贵立马点头如捣蒜,“那还用说,奴才忠心天地可鉴。”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恍然大悟,“这药是……哎哟,真吓了奴才一大跳,原来是这个,不过这名儿取的忒吓人了!”

这是个什么王爷?随身还带这个,可不淫邪透了!李总管转念一想又犯了难,小竹枝儿捧着烫手似的,“好爷,给皇上下药,奴才八辈祖宗都得挖出来碾成粉不可,奴才万万不敢啊……”

庄亲王拢着袖子一嗤,“瞧你那点子出息!你不会往谨主子碗里下?自古宫闱里妃嫔们常有些小花样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儿尽了性儿,明儿谁还在乎那些个!万岁爷子息虽不艰难,可要是谨主子肚子里怀了龙种……嘿!”瞧那杀才愁眉苦脸的样子,庄王爷一拍大腿说,“论功行赏归你,出了事儿我兜着,这样成不成?”

李玉贵眉开眼笑,“那奴才就谢过王爷了,奴才一定办得漂亮,您擎好儿吧!”

说话到了乾清门,两人忙正了脸色,吸着肚子沿廊庑进懋勤殿,却见九门提督查克浑早到了,垂着胳膊微微打颤,一张脸像刮过的骨头,白里泛着青,半张着嘴,真像足了条死鱼。

庄亲王心里打突,拿眼神询问查克浑,那厮跟丢了魂似的,半点反应没有。庄亲王只好行礼,乖乖地挨墙靠壁儿等示下。

锦书坐在窗下打穗子,打蝴蝶式的,打如意扣,打雁么虎……脸上淡淡的,像是无喜无忧的样儿。

春桃准备做拖履,隔着垂花门问该选什么料子的,锦书拖着长腔说随便。

春桃倚着门嘀咕,“这可难选了,春绸的还是冲呢的?万岁爷就做冲呢起花的吧,横竖天还没热,等热了再做缎子的。”

“别给他做!”锦书眼都不抬的吩咐,“御用的东西自有造办处预备,咱们何必越俎代庖?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趁早别干!”

殿里的人互看两眼,吐了吐舌头,想是气还没消,这会子还呕呢!也不问她了,该怎么自己拿主意。

“主子,”得胜从门口进来,躬身回道,“芍药花儿来给您请安了。”

锦书回过神来,撂了手里的五彩线,端坐着说:“快请进来。”

芍药花儿满脸堆笑,轻快进来打千儿,“奴才给谨主子道喜了,主子福寿安康。”

锦书点头,“同喜,您如今也了得,万岁爷都给赐了名儿,这是多大的恩典啊!”说着并跟前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芍药儿讪讪的,红着面皮说:“奴才承蒙万岁爷厚爱……奴才丢了大人了,谨主子快别取笑,奴才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呢!”

脆脆道:“你这猴崽子不老成,总算是得了报应了。眼下您露了大脸,阖宫没有不认识您的啦。”

芍药儿嘟囔道:“你们也忒不厚道了,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处出来的,算个同门吧。你们得了高枝儿不说提拔我,还拿我取笑。”

春桃啐道:“你一个太监,谁和你同门?也不怕主子赏皮爪篱你吃!”

芍药儿嬉皮笑脸,“那不能够,谨主子最善性儿,又念旧,我还指望着哪天求了万岁爷恩典,把我拨道毓庆宫来当差呢!到时候咱们在一处,那才高兴。”

锦书听他们说笑,渐渐也开怀一些,调侃道:“你是伺候皇后主子的,已然是最有脸的了,到我这儿来岂不委屈你。”

芍药儿做了个牙酸的表情,“别提了,那边不好伺候,挑肥拣瘦的,脾气又大,三句不对赏板子。原说是统领后宫的正主儿,是国母,出手总阔些个吧,谁知道是个没把手的大衣柜子——抠门儿透了!当了三个月的差,一钱银子也不漏,手指头缝真够紧的。”

因着是打小一块儿混大的,说话从不藏着掖着,想掰什么只管敞开了说,也没个忌讳,大家听了唯一笑,也不必担心谁往外传。锦书叫上了茶,边吃点心边问:“你打哪儿来?专程来瞧我的?”

芍药儿说:“不是,是往造办处去,顺带过来看看老人儿。皇后主子吩咐拿软烟罗给太子爷做罩衣,我上景仁宫找了秦镜借太子爷旧衣裳量尺寸,料理完了才过来的。”

锦书垂下眼问:“太子爷要回京了吗?”

芍药儿说:“想是快了,六月里要往承德去呢,所以要预先备单衣单袍,要一色簇新的,好到时候用。”

脆脆问:“要簇新的干什么,又不是大婚。哎,太子妃这回要陪皇后主子一块儿幸热河去了吧?婆媳先好好处,往后指着和睦融洽呢。”

芍药儿先是并腿坐的,后来看圈椅大,索性把腿缩上去,弄得上炕似的。一面道:“那就不知道了,横竖咱们这儿是要去的,瞧着吧,回头万岁爷一准儿点名头指派的。”

春桃给他续上茶,笑道:“借你吉言,不过这话也不劳您说,谁不知道咱们这儿圣眷且隆着呢,幸热河,少了谁也不能少了咱们主子。”

锦书自嘲地笑笑,他们把她看得重,可自己什么斤两自己知道。皇帝跟前不过是个玩物,得不着心心念念,等到了自己口袋里还有什么,稀罕两天也就撂手了。就和那天惠妃说的一样,花儿焉有百日红,不过图一时新鲜罢了。

他们几个一搭一唱说得欢实,锦书懒懒歪着听他们逗闷子,又想起太子来。自己眼下是这处境,他回来要尽量避开才好,否则见了也尴尬,白辜负他一片心,自己怪对不住他的。

芍药花儿下半晌不当值,坐在那里绘声绘色的给她们讲各处听来的好玩段子。这时候门前小苏拉太监前头引道儿,从惇本殿穿过毓庆宫,领着长满寿直往继德堂来。长满寿进明间儿就看见主子和奴才欢聚一堂的场景儿,打了千儿,笑道:“谨主子这儿好热闹地界!”

太监宫女全站起来退到一边,长满寿往茶柜子前乜一眼,嘿地一笑,“哟,花儿也在这儿哪?”

芍药儿讨好地哈腰,“奉了懿旨上造办处去的,顺道过来给小主儿请安。”

锦书不冷不热道:“谙达怎么来了?请坐吧!”

长满寿看她脸上不痛快,垂手往前半步,赔笑道:“奴才站着回话就成。主子怎么没歇觉呢?万岁爷打发奴才来瞧瞧,才刚主子爷忙,小主儿在边上怕慢待了小主,索性让您先回宫歇着。这会儿手头活忙完了,叫往毓庆宫排个膳,回头陪着小主儿进晚膳。”

锦书轻浅勾起嘴角,“大理儿通天,小理儿由人辩。先头我去请安,主子爷不见,我也没话说。现下我身上不好,旁的没什么,怕也冷落了主子爷。”

长满寿脊背上飒飒流冷汗,这话说到七寸上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们这么你来我往,可难坏了下头当差的人了。

他哭丧着脸说:“小主可别这么想,万岁爷真是遇着了不顺心,动了半天的肝火。奴才是奉了上头的口谕,要是办不下来,奴才后脖梗子就得离缝。谨主子您最体人意儿,总不忍心看着奴才吃挂落儿的。”

到底在一处当过值,也不好意思太难为他。锦书无奈,只好点头说:“那成,我知道了。谙达回去替我谢万岁爷的恩,就说奴才扫庭以待,恭候圣驾。”

长满寿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笑得也不再那么狰怪了,扫着袖子说:“还是谨主子疼奴才,那奴才这就回乾清宫伺候去了。”转脸对那朵傻不愣登的淫花说,“芍药儿,你名声不好,还不自重些个,仔细回头腚上开花!走不走?”

芍药花儿嘴里应着“走,走”,连忙跟上去,摇尾儿说道,“原是要走的,这不是看见您老来了么,想听听您的训,也好叫小的精进些儿……”一路奉承拍马出阶陛去了。

脆脆喜笑颜开,对锦书道:“主子您瞧,万岁爷还是念着您的。头里您还不高兴,这会子不是补偿来了。”

“还说什么,赶紧的归置归置,准备迎驾吧!”蝈蝈儿忙活开了,指使着宫里的太监宫女擦砖抹地,又吩咐春桃和司衾宫女,“怎么还愣着,快伺候主子沐浴梳妆,没得在圣驾前失仪。”

锦书照旧打络子,慢吞吞道:“忙什么,万一又有事耽搁,岂不白忙一场?”

蝈蝈儿摇头道:“可不能这么想,这回是板上钉钉的了。主子您别使小性儿,快

笑笑儿的,乐呵呵的,多好的事儿啊!您收拾自个儿去,外头排膳有我们呢,忙不过来还有得胜,准保办得妥妥帖帖。”

锦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一左一右的叉起来就往西耳房里去了。

蝈蝈儿抚着手掌四下打量,招了小苏拉问:“御膳房送来的东西呢?”

小苏拉说:“回蝈蝈姑姑的话,都送到宫膳房的蒸笼子里炖着了。”

蝈蝈儿白了他一眼,“蝈蝈姑姑,你也不嫌绕口!叫姑姑就成了,还怕没人喊我名字,要你连名带姓地叫呢!”说着往宫膳房走,边回头指派道:“把‘知不足斋’炕桌上的书都撤了,换宽绰的围桌。再上库里提新引枕和坐褥子,毡子也换了,用秋香色的金钱蟒条褥。”顿了顿猛想起来,“再去瞧瞧,内务府送万岁爷起坐用的黄褥子来了没有。”

小苏拉应了撒腿就去办了,边上的宫防太监捏着公鸭嗓笑道:“哎呀,姑姑真是个齐全人儿,这么多的差事打理得一丝不乱,难为您啦,倒像您要侍寝似的。”

蝈蝈儿啐了一口,“狗息子,我办分内的差事还轮着你说嘴?我没您这么好福气,往那儿站一天,差就当下来了。我是劳碌命,主子得势,大家跟着长脸。我为的不是我一个人,你不领情就罢了,还满嘴喷粪,仔细我回了主子罚你!”

宫防太监忙自打嘴巴,觍脸笑道:“我没成色,没见过市面,姑姑别同我一般见识。”

蝈蝈儿瞧都不瞧他一眼,转身进了二进院的围房里。十来个厨子和配菜的正忙得热火朝天,宫膳房里烟雾缭绕,灶头上的蒸笼屉子垒得足有七八层高。转到一个瓷炖盅前,正看见得胜揭了盖子往里瞧,她拍了他一下,问:“干什么呢?”

得胜吓得一蹦,讪讪的咧嘴笑,“我以前在四执库当差,没见过雪蛤,这不,开开眼。”

蝈蝈儿听着他怪可怜见的,也没想别的,只道:“晚上菜色多,这盅雪蛤银耳怕也吃不了几口,回头求主子赏你吧。”

得胜变了脸色,忙不迭摆手,“不不不,我这么一说,姑姑千万别当真!这是女人吃的补品,我一个爷们儿还抢着,倒叫别人说我馋嘴猫儿似的,我哪里还有脸!”边说边退,慌慌张张道,“姑姑忙,我张罗巾栉去。”

蝈蝈儿笑了笑,厨子也乐,掌勺儿说:“这小子,一听是雪蛤眼都直了,只差没流哈剌子。乡下小子穷苦惯了,进了宫是下等奴才,哪里见过这个!”

蝈蝈儿卷了袖子把笼屉盖上,对掌事地说:“等到了时候让侍膳处的往不知足斋排膳,今儿晚上在那儿用。”

掌事的响亮应了声“是嘞”,稍后又贼头贼脑地问:“万岁爷今儿晚上留宿毓庆宫?这算走宫?”

蝈蝈儿横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好好办分内的差,办得好主子自然有赏,不该你操心的别问,免得舌头遭殃。”

她一甩大辫子走了,身后的厨子们起哄,“这是棵朝天椒呀,够辣的!将来谁讨了她,得天天在腰上挂水馕子,降火要紧哩!”

约近掌灯时分,宫门上遥遥有击掌声传来,锦书领着宫人上惇本殿接驾,齐跪下三呼万岁。

皇帝下辇伸手来扶,温厚的手掌将她的手指握住,浅浅笑道:“我只当你还在闹脾气,不会来迎我呢。”

锦书脸上是凉薄的神色,中规中矩道:“奴才不敢,万岁驾临,奴才依矩相迎是该当的,否则就犯了藐视圣躬的罪责。”

皇帝眯眼打量她,她穿白绫绸袍子,青缎掐牙背心,头发松松挽着,不是别的宫妃那样盛装相迎,淡淡似水,却另有一番韵味。

只这脸子,似乎又回到做侍女那时的样儿,拘着,远着,不待见着。皇帝心里沉甸甸的,隐约有些恐惧,强勾着唇角携她进后头正殿,一面道:“你别恼,晌午时我正有政务要办,没法子见你,这会子来和你赔罪,你快消消气吧,气性大了伤身的。”

锦书抽回了手,冷着脸道:“主子这话岔了,奴才断不敢当。奴才并不恼,也没什么可恼的。奴才是奉了庄王爷的令进去给您请安的,您不见,奴才不过觉得没尽着心,旁的也没什么。”

她当着这么多下人让他下不来台,皇帝蹙起了眉,却并不发作,只是吓坏了蝈蝈儿他们,两条胳膊抖得筛糠一样。

皇帝轻轻吁了口气,还是这样隔了一层,这是块儿冰,捂不热的。有时候真想骂她一句白眼狼,任你怎么低到尘埃里,她永远的不为所动。倘或哪天好声好气儿和你说话,也不得长久,转瞬就要变的。可怎么办呢?她刻进了骨血里,要剥离出来是再不能够了。

“你是内廷里的人,用不着听他的吩咐,不想请安可以不进去。”皇帝也带了些意气,背着手不理她,自顾自进了不知足斋。走了几步不见她跟在身后,回头一看,她站在廊庑下,咬着唇、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皇帝心头一颤,忙道:“怎么了?”

锦书低头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才不能叫万岁爷回銮,却也没能耐服侍主子。奴才腾出毓庆宫给主子,奴才上老祖宗那儿去。”

皇帝气结,“你……你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子?你就这样不愿意看见朕?”

她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那个闭门羹叫她伤透了心,他现在没事人似的跑了来,难道她还要狗颠儿的陪着说话、吃饭?她又闷声不吭的绞帕子,只觉气都气饱了。火苗子直往上翻涌,伴着眼泪决堤而出,自觉失仪,转到雕漆柱后头擦眼泪去了。

几个边上伺候的人着实被吓得不轻,没见过锦书这么孩子气的时候,阖宫哪个女人不是巴巴盼着皇帝驾临幸,只有她把人往外推。还有皇帝,依着他的性子,不是该一震袖调头就走的吗?怎么表情像个犯了错的,带些懊恼,又怯怯的。

皇帝挪步过去替她擦泪,嘀咕道:“什么臭脾气,朕遇着你也没辙了。多大的人还掉金豆子,叫人笑话,也不怕臊。”

她扭身道:“不要你管。”

“又说这话。”皇帝摇头道,“朕龙潜时听过句谚,叫好菜费饭,好婆姨费汉。这会儿看来真是这样。”

边上人忍不住闷声笑,锦书涨红了脸,这种荤话亏他用到这上头来,什么好婆姨费汉,这句话作什么解,他还不知道吗,拿这话来取笑她。

皇帝撼她,“你说是不是这样?”

她推开他的手,捂着脸道:“您可是主子爷,也忒不老成了,叫人怎么说呢!”

皇帝抿嘴一笑,“那就别说了,快别闹别扭,我还饿着肚子呢!”

锦书怕饿坏了他,伺候他上了条炕便吩咐排膳。侍膳太监络绎进来,蒸炸炒拌铺排了一长桌,花红柳绿的切得细细地码着,看着就惹人爱的。

皇帝不常喝酒,这趟是两人头回一道吃饭,算是件喜兴的事儿。红泥小火炉上温着花雕,他起身给锦书斟酒,调侃道:“朕敬爱妃一盅,请爱妃满饮此杯。”

锦书被他这么一呼大感不好意思,美人坐在灯下,那脸盘儿嫣红,连耳根都连着发燥。皇帝痴痴看着,一时收不回视线来。真是个齐整人儿,一颦一笑叫他忘乎所以。男人家,日思夜想的女人在跟前,总有些蠢蠢欲动。皇帝心不在焉的抿口酒,看着她玉手执杯,那五指的颜色几乎和官窑精瓷融合起来。侧着头,颈子稍拉伸,曲线美得不可思议。皇帝心头乱蹦,慌了神,怕被她看出来失了帝王的体面,急忙转过脸含糊的咳了一声。

锦书咂咂嘴,“什么好喝的,你们爷们儿真古怪。”

皇帝笑起来,“这么的可把天下文人墨客得罪完了,古来酒是君子良友,写诗作画少不得它,出征壮行也少不得它,只是你们女孩儿不知道其中奥妙罢了。”

锦书想起皇考那时曾喷酒作牧牛图,心里不由怅然。怏怏给皇帝布菜,自己随意用了两口雪蛤银耳,渐渐觉得有些热,便问:“窗户开没开?怪闷的!”

皇帝觉得有些奇怪,虽说现下天暖和起来,早晚还是有寒意的,他喝了两盅酒也不感到热,她吃了这半天的凉拌菜,怎么倒热得脸发红呢?

那边渐渐神志混沌起来,香汗淋漓,半靠在引枕上低喘。皇帝心惊,冲侍立的人道:“把东西撤了,都出去。”

太监们像踩着了尾巴似的,抬着炕桌子一气儿都散尽了。

她嘴里喊热,费劲巴拉地抬手解钮子,竟还半撑起身子,媚眼如丝地瞧他,露出个慵懒的笑容,低低道:“主子爷,恕奴才招呼不周了。”

哪里不周,简直太周到了!她一向端庄稳重,何曾有过这样媚态的时候,简直不像同一个人。那模样、那神情、那声气儿,还有大襟下牙雕似的脖颈锁骨,灯下一照,简直销魂到骨子里去了。

皇帝呆住了,心里不由一荡。也管不住自己了,挨在她身边坐下,想想又不太对劲,怎么抽冷子成了这样?他通医理,单看她的颜色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心里怨长亭太胡闹,敢在宫里干这种事的除了那个不着调的也没别人了。不过也不真恼,只是怕她清醒了更恨他。

他坐在炕沿上进退两难,锦书却像条蛇一样的扭起来。浑身热得没法子超脱,挣扎着要去够槅子上插的团扇,无奈手脚酥软,低吟道:“主子,快……”

皇帝咬得后槽牙都酸了,捏着拳头说:“锦书,你不胜酒力,你醉了。”

她嗯了一声,“我胸口有团火……真热……扇子!”

皇帝强撑道:“还没到用扇子的时候,仔细贪凉作下病。”

她嘟囔着拉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皮肤滚烫得岩浆样儿的。

皇帝彻底投降了,他脑子里嗡嗡响,这时候还能坐怀不乱,那就不是真爷们儿了。他豁出去,不管不顾地把她揽进自己怀里,嘴唇在她火热的唇峰上摩挲,手上轻拢慢捻,哑着声在她耳边喃喃,“好人……喜欢我这样吗?”

锦书成了傻子,呆呆地只顾往他身上贴,呜呜咽咽地应,胳膊伸过去环住他的脖子,呻吟道:“我真是醉了……”

皇帝咧嘴笑,“不要紧,睡会子就好了,我陪着你一块儿睡。”

她闭上眼,娇喘吁吁,笑靥如花。

皇帝情动不能自已,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今日。良辰美景!没错儿,正是良辰美景!长亭荒唐半辈子,这回办了大好事了。

他覆上去,她仰着脸亲他,抚他的肩头,轻声呢喃,“主子……”

他紧紧搂住她,心在胸腔里颤抖起来。她清醒时能这样,他今生就别无所求了。

皇帝在她纤细的腰肢间抚摩,贴着她的耳朵说:“不是主子,叫我的名字……叫我澜舟。”

她和他十指交扣,朱唇微启,皇帝巴巴儿盼着,她憨然一笑,“澜舟……”

皇帝鼻子直发酸,才发现自己的名字让她叫起来糯软缠绵,是甜到骨头缝里去的味道。他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细雨打在后窗上,沙沙有声。

灯火摇曳,皇帝吹灭了炕头那盏,书架子前的也顾不得了,独盏白蜡照得一室晕黄。

低头看锦书,她一句一句的“澜舟”,声声敲在他脑子里。欲望像奔腾的兽,他没法自持,也不想自持。就放纵一回吧,到了这个份上再说别的忒矫情。

她圈着他,隐约瞧见他鬓角渗出细密的汗,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人真是好看,眉眼啊,嘴唇啊……她伸手去抚,他笑意顿起,把她的手指含住。

舌尖一掠,她倒吸了口气,慢慢皱起眉。

皇帝咬牙顿住,吻她的嘴角。

门外上夜的宫女脸红心跳,太监们鼓着腮帮子左顾右盼若无其事。

猛听梆鼓鸣三更,敬事房马六儿愣愣看着李玉贵,“谙达,要给万岁爷提个醒吗?”

李玉贵喝着茶,差点叫他呛着。囫囵咽下去,讪笑道:“你去试试,保管万岁爷把你脑袋拧下来。”

马六儿闭上嘴,看着李玉贵哼上了小曲儿,春风得意的样儿,活脱脱的小人得志。

宫膳房里养的鸡像掐着了脖子似的叫起来,锦书朦胧半睁开眼,近端午昼夜平分,交寅时窗屉子上泛了白。她叹了口气,天亮了,该起身了。神思还是不清明,越发的睏,一夜下来倒比给老祖宗侍寝还累。

“蝈蝈儿,水。”她渴得嗓子冒烟,想撑起上半身,却摸着条胳膊,一下子把她吓醒了大半。

扭头一看,她彻底僵住了——皇帝正抿嘴冲她浅浅地笑,笑容不纯洁,很暧昧。

她三魂惊飞了两魂半,结结巴巴地问:“主子……这里不是毓庆宫吗?您……怎么在这儿?”

皇帝用小指勾掉散落在唇上的头发,不紧不慢道:“那话用在昨夜才合适。”

锦书一时没醒过味儿来,“什么话?”

皇帝的手攀上她光洁的小臂,“你好大忘性儿,好婆姨费汉嘛,朕可累死了。”

浑身的血一气儿都涌到她脸上去了,她大惊失色,昨夜是进了幸吗,怪道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低头一瞧,自己竟是光溜溜的,胸前还有斑斑红痕。她慌忙缩进被褥里,心里又气又急又憋闷,一个姑娘家,这种冤屈没地儿申诉,无奈到了极处,只有捂着脸痛哭。

怎么成了这样?这会子再也撇不清关系了,这人太可恶,只记得他在这里进膳,到后头怎么叫他上了她的炕?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她躬身缩着,脊背温腻似脂,哭得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皇帝靠过去,从背后抱住她,软语安慰道:“好了,别哭,咱们夫妻敦伦原就是人之常情,你一哭,倒像我占你便宜似的。”

他嘴里说着,到底有些心虚。目的达到了,可手段确实不磊落,她要是知道了,不杀了他才怪!

那身子不着寸缕,热乎乎地贴上来,她心里怦怦疾跳,想挪一挪,却被他箍住了。他低低地喘息,“谁叫你动来着?坏事了!”

锦书吓得大气儿不敢喘,颤声道:“你再乱动,我就打你!”

皇帝“哧”地一笑,“好啊,我就任你打,这条命交给你也使得。”

她张口结舌,恼怒道:“亏你一个皇帝,怎么这无赖样儿。”

“嗯?你胆儿肥,敢藐视朕躬。”他翻身压住她,“瞧朕怎么收拾你!”

他眼里的金色光环隐在浓雾后一般,半烟半雨,朦胧缥缈。她看得有些痴,仿佛神魂都被他吸引住了。

这身板儿真是没得说!锦书脸红心跳地想,练家子,肩背精壮结实,推了推,纹丝不动,该干什么照旧干什么。

她咬唇细细地低吟,“天都亮了。”

他唔了声,“今儿是第三日,辍朝的。”

“你不是累了么?”

“别说话。”

……

一时尽兴,皇帝仰着身笑道:“这回真不成了。”

她猫儿一样蜷着,捧着胳膊懊恼。果然完了,这趟是给榨得连渣滓也不剩了。莫非自己是个淫妇不成?不但不反感,还……很受用。

她要到菩萨跟前忏悔去,要向皇考忏悔。头回是他动了粗,这回呢?自己竟是自愿的,她还有什么脸活着。

“干什么去?”皇帝见她挣扎着要起身,忙把她按倒了,“别动,再温养会子。”

他半句话说得不痛不痒,她木讷地问:“温养什么?”

皇帝不怀好意地笑,“傻丫头,就是‘那个’呀,能叫你给我生个皇子的……”

锦书拿被褥蒙住了脸,瓮声道:“谁给你生!”

他在她额头脸上落下细密的吻,他说:“锦书,后宫那么多妃嫔,我从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让一个女人替我怀孩子。”他把她揽进怀里,喃喃道,“我日夜不宁,时刻担心你撂下我,有了孩子就好了,我就安生了。”

她倚着他,眼眶子发热。老天爷多能折腾人啊,偏让她遇上他,注定了要千锤百炼的熬。

皇帝看着屋顶的彩绘,恍惚又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儿,笑道:“那天我在寿药房配表汗药,你就那么直直的闯进来了,个头小小的,眼睛却很大,规规矩矩给我请安,管我叫‘大人’。我那时想,这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在宫里当差,竟然不认得朕。”

她嗫嚅道:“这能怪我吗?我在掖庭待了九年,下等的杂役不配得见天颜。”

他说:“那些年苦了你了,说真的,你不到太皇太后宫里,我都忘了有你这号人了。好在现在还来得及,我会尽力补偿你的,再不叫你受苦。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他落地我就册封亲王,等儿子长大了你就有门槛可走动了,好不好?”

她笑他痴傻,“你当这是捏面人儿,说有就有的吗?”

“那我牌子翻勤点儿,今儿晚上还来,明儿后儿都来。”皇帝欢畅无比,多好啊,听她话里的意思,倒像是不排斥怀他的孩子。

锦书推了他一下,“可别,您这样,别人还不生吞了我?太皇太后那儿也不答应。”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咱们这样的,祖宗能不能让我有孩子,还未可知呢。”

皇帝的胳膊紧了紧,“错都在我,我要是知道十年后会遇上你,兴许那时候就不会由着他们乱来了。你不能体会,战场上杀红了眼的人,要停下手来很难。那阵儿进了内城,简直是一团乱麻,我自然是奔太和殿的,紫禁城外四九城里还有一帮子统帅,你听说过‘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吗?他们抡刀杀人时并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我知道说什么都枉然,皇帝是我做,功过自然全归我。只是我想叫你明白,你如今跟了我,我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待你。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都认了。要打由你打,要杀由你杀,只要你愿意陪着我。”

他只知道她恨他,怨他,却不知道她爱他……锦书凄恻地想,他不知道也好,什么都给了他,总要留下点尊严,等到她人老珠黄,万一圣眷不再,到那时至少还有力量能够支撑。

皇帝见她不答,自嘲地笑了笑,“你也嫌我老婆子架势吗?长亭总笑话我,说我年纪越大越啰嗦。”

“庄王爷不是嫌您啰嗦,不过觉得您事无巨细,样样亲自过问太过劳累,是心疼您。”她在他胸前亲昵地蹭了蹭,“您要保重圣躬,这话天天有人说,宫里说,朝堂上说,连外部的请安折子八成也这样说。您就听些个吧!天低下的事情那样多,单凭您一个人也操心不过来,您就是铁做的,又能打多少个钉子呢。”

这几句娇声的劝慰,直叫皇帝全身上下适意非常,便厚着脸皮问:“那你心疼我吗?”

她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是个爱脸面的人,轻易不会把那些放在嘴上,只笑了笑道:“您是奴才的衣食父母,奴才自然是要关心的。”

自鸣钟上响了七下,她惊道:“已经辰时了?了不得,该去哭祭了。”

说着便要起身,却又被皇帝拖回了被窝里,“别忙,我早打发人上老祖宗那儿告假去了,说你要伺候圣驾,今儿就不过建福宫了。”

她听了抱怨,“您这么的,别人又该说我恃宠而骄了。”

“恃宠而骄,不也得有那个命吗!”他没正形儿地笑,“她们眼热你,你就说你是‘奉旨骄纵’,她们有什么话,叫她们只管来问朕。”

她心里暖暖的,暗道也没什么,何必要在意别人的看法,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谨小慎微了十来年,也该过过像样日子了。

她娇俏一笑,仰着脸道:“那要是有人上您那儿告状,您要护着我。”

他眉眼都舒展开来,和她碰了碰鼻子,“小人精儿,我多早晚不护着你来着?你是我的命!”他长长一叹,“就这会儿子,朕觉得像梦里一样,真真是熬出来了,你能和我这么亲热……”

她拧起了眉头,“昨儿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怎么就……”

皇帝愣了愣,她长在大内,外头那些腌臢手段大抵是没有听说过,这样倒好糊弄,便支支吾吾地扯谎,“你酒量不济,喝了一口就不成了,说热,要脱衣裳。我要走你偏不让,那就只好敦伦一番了。”

她脸上霎时五颜六色,讷讷道:“这酒真不是好东西。”

皇帝忍笑道:“人说酒后乱性,就是这由头。”

她有点尴尬,“还是起身吧,您忙,回头有政务要办呢!”

皇帝的手在她背上慢慢地抚,“今儿奏本送军机处,延后一日没什么,咱们说说话儿,多好!”

锦书抿嘴笑,伸手揽他,“主子离我原本隔着十八层天呢,没曾想还有今天。”

皇帝受宠若惊,“这是我的造化。如今好了,结成了夫妻,再有个小子就齐全了。”

“我是奴才,可不敢和您论夫妻。”锦书笑道,“宫里能和您称夫妻的只有皇后主子,您往后别这样说,叫人听了说我逾越。”

皇帝想起皇后就头疼,国母无德,令他失望至极,可这话不能说,不到万不得已窗户纸没法子捅破。她好歹跟了他十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爱情没有存在过,不能连恩情也一并抹杀了。

“你不叫说,我往后就不说了,放在心里就是了。”皇帝亲亲她的额头,“说说你头回见朕,你是怎么想的?”

头回么?那天下着大雪,进了寿药房,冻得手脚都僵了,瞧见一个太医在那儿拿戥子称药,端着架子,都不搭理她。她说:“我瞧您一眼,觉得这太医长得真俊!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眼里没人,叫我等了好半天儿。我琢磨着肯定是个大官儿,兴许是个珊瑚顶子,也不敢多问,耗了两炷香,您才和我说话。我那时候就想,这人好大的官威,端着也不嫌累得慌。他手底下当差的人不简单,这么厉害的主儿,谁能伺候得了!”

皇帝笑起来,“我就说呢,这丫头怪好色的,盯着我使劲儿瞧,敢情女孩儿也爱俏爷们儿。”

她不好意思了,扭过身去道:“别混说。”

他嘴角挂着笑,转脸看窗屉子,一手撩起幔子的角。一轮红日升起来,耀得琉璃殿顶万道金光。

皇帝默念,神天菩萨保佑,叫这份安稳延续下去,再别出什么岔子了。他允文允武,只这情关难渡。枕边人抵得过千军万马,她一个就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盼着今后能顺风顺水,且过几天受用日子吧。

皇帝到底自律,怕落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名声,加之锦书不是个缠人的,伺候着洗漱了,用了一盏奶子就往乾清宫办正经事去了。

才走到乾清门上,就看见庄亲王在隆宗门上探头探脑。他顿住了脚,“怎么这会子来了?”

庄王爷搓着手跑过来打千儿,“臣弟给皇帝哥哥道喜儿了。昨儿夜里宿在毓庆宫了?”

皇帝横他一眼,虽装模作样板着脸,却没有怒容,还有些压制不住的沾沾自喜。回过味儿来,咳嗽一声,背着手跨进正大光明的门槛,边道:“你管得忒宽了。”

“甭介。”庄亲王一下揽住他的肩,“瞧瞧今儿,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嘿,比进了补药还美!”

皇帝把他的胳膊掸开,“别动手动脚的,失了君臣礼数。”

庄亲王也不介意,跟着进了暖阁里,不等皇帝赐座儿,大剌剌往圈椅里一瘫,“咱们哥们儿,人前做做样子就成了,私底下还计较那些个。”

皇帝无可奈何,他皮厚得很,骂也没用,况且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手足之情深似海,只好由得他去。他随手抽了折子来批,问:“皇贵妃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庄亲王道:“丧仪办得差不多了,钦天监定了时辰,明儿就出丧发送。午正二刻从神武门出紫禁城,鼓响三遍上御路出正阳门。”

皇帝叹了口气,“着诸皇子换孝袍子扶灵至正阳门,文武百官衮服跪送。”手上的朱砂笔一颤,墨汁落了一滴在折子上,边上的顺子忙拿帕子来拭,他说,“罢了,越擦越乱,搁着吧!”

庄亲王玩心大起,瞥了瞥李玉贵,调侃道:“大哥哥太过操劳,要保重龙体才好,怎么连手都无力了?还是传御医来请个脉,开个大补的方子照着抓几剂药吃,强身健体嘛!”张嘴又想说些别的,看见边上有人,便道,“顺子出去!”

顺子应个“嗻”,麻利儿退出了暖阁。皇帝乜他一眼,“你又要说什么荤话?”

庄亲王往前凑了凑,“最难消受美人恩啊,瞧您,眼眶子泛着青呢!昨儿夜里累坏了吧?几回啊?”

皇帝一扬眉梢儿,但笑不语,那神情魇足,想是满意非常。忽地作势面上一凛,“这事是你命人干的?”又看了眼垂手侍立的李玉贵,“只怕还有内鬼。”

李玉贵苦着脸对庄亲王道:“王爷,奴才原说不成,您瞧……”

庄亲王端着香片茶呷一口,似笑非笑的默不作声。

皇帝拍炕桌道:“李玉贵,你给宫妃下毒,这罪名论起来,够杀十回头的了!”

李玉贵上下牙磕得咔咔响,腿一弯就跪下了,响头几乎把金砖碰出个洞来,哆哆嗦嗦道:“主子嗳,奴才是……是心疼您啊!求主子念在奴才一片孝心,饶了奴才的狗命。”边说边偷觑庄王爷,心道这位爷真是不能倚仗,还说出了事他兜着,这会儿没事人似的,和他浑身上下不搭介了。

皇帝闲适歪着引枕上,突然笑道:“你办得好,上内务府换牌子去,升你做六宫副总管。”

李玉贵愣住了,一时转不过弯来。庄亲王拿脚尖踢他,“挺机灵个人,怎么一下就傻了?还不磕头谢恩哪!”

李玉贵眼泪巴巴的磕头,“奴才谢主隆恩,奴才一定尽着心的当差,好吃好喝先紧着谨主子,请万岁爷放心。”

这是个醒事的奴才,几句话叫皇帝不后悔自己的指派,愈发的受用,点头道:“这事只一回,再有下次朕就剥了你的皮。起来吧!”

李玉贵起身却行退出去了,庄亲王正了脸色,道:“万岁爷,湖广的案子办妥了,太子近两日就要抵京,您预备怎么处置?就这么听之任之?”

皇帝神情落寞,蹙着眉道:“朕心里也烦闷,这会子就办,朕下不去那手。”

庄亲王窝在坐褥里缄默下来,他也不明白东篱怎么会脑子发热做出这种事,这不是孩子过家家,谋逆是什么?是杀头的大罪啊!皇帝眼下尚能忍,但是这好耐性儿能坚持多久,谁也说不准。皇权怎容亵渎?天威怎容触犯?这傻小子,难不成还要为情送命吗?

论理儿他是亲叔叔,侄儿办错了事他该给提个醒儿。可他不敢,万一逼得太子一不做二不休,反倒促成了他起事。

能让庄亲王脑仁儿疼的事真不多,这就是一桩。他冥思苦想,想不出解决的好方法,他说:“万岁爷,臣弟求您一桩事,倘或真有了那一天,请您好歹瞧在骨肉的情儿上,别要了他的命。至于豫亲王和勒泰,用不着您发话,臣弟替您代劳,自然收拾得干干净净。”

皇帝眯起眼,“你说,如果东篱篡位成功,他会怎么处置朕?”他涩然笑了笑,“他那样恨朕,八成会杀了朕。”

庄亲王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东篱心性儿不坏,断不能做出弑父的事来。”

皇帝冷冷一哼,“他大逆不道,亏你还说他心性儿好。他以为篡了位就能抢走锦书?不管他成没成事,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不能叫锦书活着了,红颜祸水,锦书死路一条!”

庄亲王抬眼看他哥,心想或许锦书死了,父子就不会反目了,这女人的确是个祸头子,杀了倒也不为过。

“皇兄,倘或皇祖母她们容不得锦书,您又如何自处?”庄亲王加着小心地问,“那头赐死,您怎么办?”

皇帝转过脸定定看着他,“朕活着,就不会让人动她。除非哪天朕薨了,到时顾不上了,只有撂开手各自超生了。”

庄亲王困难地吞了口口水,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到死都护着她,长辈也好,晚辈也好,谁动她就和谁拼命。唉,真是疯了。宇文家的男人本就有个病根儿,不动情,万事好说,一旦心里装了谁,那就难断了。远的不说,就说他们的老子,高皇帝英雄一世,最后怎么晏驾的,皇帝比谁都知道。如今自己也要走上父辈的老路,倒真成了情天子了。

庄亲王透过槛窗朝远处眺望,乾清宫正殿汉白玉石台座势高,下劲儿看,越过重重宫墙,能看见慈宁宫的重檐殿顶和飞檐最高处,脊背上插着剑、身上拴着链子的吻兽。

“世人只说鸱吻鸱吻,却不知道鸱和吻原是一对。”太皇太后坐在耳房前的花架子下,看着屋脊正脊两端的神兽说,“这里头有个传说,是我年轻那会儿听来的,你想不想听?”

锦书蹲在她身旁,一面给她捶腿,一面应道:“奴才自然要听,老祖宗快说。”

太皇太后笑着捋她鬓角乌沉沉的发,缓缓道:“鸱吻是一公一母,吻是公的,在殿顶两坡的交汇处,有它坐镇着,脊垄才能坚固不渗水。它爱占高儿,可有个毛病,一遇着打雷就想上天去。那不成啊,它走了没人镇守啦,于是东晋的道士就在它身上插了把剑,拿大铁链锁住它,留它看守殿顶。”她又指了指垂脊上仰头而视的檐角兽,“那是鸱,是老婆。丈夫被困住了没法动弹,她在下头瞧着,日夜流泪,却没有办法,只有在雷电交加的雨夜里奋立地往上游,好替丈夫擦一擦脸上的雨水。殿里的人言笑晏晏,他们夫妻就在风雨里相依为命。你说说,这样的一对儿,可不可怜?”

锦书听了唏嘘了好一阵子,手上动作也停了,只愣愣看着庑殿顶,隔了半天才抹着眼泪说:“真个儿造孽的呢,原来檐角兽还有这样的故事。”

太皇太后顺手替她整了整对襟上半松的葡萄扣儿,笑道:“可不是吗,最难得就是个‘情’字。人活一世,遇上个真正爱的有多不易啊。像咱们这儿,皇帝妃嫔多,年年选秀女充后宫。大伙儿都拍着胸脯说爱皇帝,争风吃醋也常有,可争得最多的还是谁的妆奁头面值钱,谁的衣裳料子贵重,谁家哥哥兄弟提拔进了军机处……有时候想想啊,你们万岁爷也罪过的,他没有贴着心的人儿。那些妃嫔,一人一个打算,千方百计的献媚邀宠,转头就求赏赐,多叫人寒心哪。”

锦书料着老太太必然又有一番说辞,心里提了起来,唯恐她过问今儿皇帝晏起的事儿。太皇太后见她忧心忡忡,便和塔嬷嬷相视而笑,“好孩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今儿皇帝打发敬事房的人来回话儿,连我都被吓了一跳,他御极十年,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昨儿晚上留宿在你那里了?可行了房?”

锦书臊得脸都要烧起来了,虽说宫里问这个和问穿衣吃饭一样没讲究,可好歹是闺房里的事儿,这么直剌剌的,任谁都要脸红的。她嗫嚅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法出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左右为难。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只道:“皇帝话里话外的,估摸着是要晋你的位份。我原也不反对,只不过你封嫔才半个来月,进了一趟幸立马又册封妃位,怕引人非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念过书,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对不对?依着我说,御赐的东西照赏不误,晋位的事儿放一放再说。这升位份和升官一样,得一步一步地来。等有了喜,晋妃,生了皇子,晋贵妃也好,皇贵妃也好,都使得。你知道你主子爷,整颗心都在你身上,你说的话他还听些个。你要多劝着点儿,社稷为重,再爱也不能逾矩,这才是真的对你好。万不能由着性子来,那么多的眼睛看着呢!”

锦书忙跪下磕头,“老祖宗,奴才都知道了,回头一定同万岁爷说,请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拉她起来,“你最懂事,我都瞧着的。说真的,你们俩真能安稳过日子,我也就放心了。女人家,娘家好也罢,歹也罢,都算不得长久的。嫁了人,有了婆家,那才是正经自己的家。我上回听说苓子在宫外挺好,嫁了个男人也是稳当人。你们姐俩好,你又没个亲戚走动,等得了空闲,把她传进宫里来叙叙,给你解解闷子。”

锦书应个是,又道:“老祖宗,奴才讨您一个恩典。您还记得景阳宫的宝答应吗?她怪苦的,奴才想去探探她,原本昨儿就去了,后来一忙耽搁了。再说没您的示下,院子里住了别的小主儿,怕叫人说嘴。”

太皇太后想了想,点头道:“我记得这么号人,也可怜见儿的。你想去就去吧,也是你心善念着她,给送些吃的喝的,瞧准了时候和你主子爷求个情儿,把禁足的令儿撤了吧,容她走动。年轻轻的,关到多早晚是个头啊!”

锦书笑逐颜开,蹲个福道:“老祖宗您真好!”

太皇太后笑道:“你感念我,就对皇帝好些儿,你们俩和乐了,我就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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